第9章 上元

王寂不乘天子车马,不出天子仪仗,身着玄衣只带着数千卫士,往北奔向邙山大营。大司马厉冲,西华侯韦明远,破虏将军樊登,龙骧将军赵衡营门外齐迎圣驾,王寂从人群中走过,士卒激动高呼:“陛下威武,天佑大魏。”山呼之声,震荡四野。

一士卒异常显眼,身长四米,眼如铜铃,肤黑发亮,樊登跟他相比都如孩童一般,整个一泰山压顶的气势,真是个奇人。

那士卒见王寂看过来,咧嘴一笑,满嘴白齿犹如獠牙。

“朕记得你,那时问你愿不愿降,你答不愿,朕说,管饭,管饱,你立时就应了,现在饱食否?”

“嘿嘿,他们嫌小人吃得多,但是小人是奉诏食饭,他们不敢让俺饿着。”

王寂与众将哈哈大笑,尔后,威严的眸光从前排普通士卒面前扫过,“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无人不饱暖,魏军所到之处,言出必行。”这异人大汉就是王寂的徙木立信,有他在,等同昭告天下,为大魏打仗,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分到田。

瞬间,营内士气高昂直冲云霄,皆呼万岁。

众人入帅帐,王寂的面容冷凝了下来。江山四分五裂,百姓民不聊生,几家有衣穿,几家能吃饱饭,又逢大雪,饿殍千里,人皆相食。

“三辅大饥,白骨敝野,李崇的粮草撑不了多久,进逼关中只在早晚。”韦明远定了今次军事集议的基调。

“臣认为李崇在陛下手上吃过亏,必然不敢先攻洛阳,反而南阳奢靡,又各自为战,易为李崇所破。”

“让李崇吞掉吴寻?”王寂皱眉,南阳囤粮多,的确可解赤云军燃眉之急,但西边的赤云军和东边的步宪是王寂心腹之患,吴寻除了私仇,反而不甚要紧。

众人默,总不好让陛下不报家仇,且让吴寻死于李崇之手,于陛下名声无碍,毕竟王寂曾在吴寻帐下听令,奉其为主,虽说吴寻昏聩杀了陛下之兄,但能不沾染,借刀杀人最好。

“朕信诸位尤胜手足,畅所欲言就是了,你们所虑不就是朕急于私仇轻于大业?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吴寻的人头暂寄,朕徐徐图之。”

“那臣就直说了,不能眼看着李崇跨州据土,一旦他先占南阳,接下来定是剑指洛阳,不仅不能坐视不理,还要解吴寻之困,绝不能让李崇补充粮草解燃眉之急,让他将长安牢牢控制于手。”龙骧将军赵恒就事论事,这次幽州突骑的调动行进也是赵恒领兵,足见王寂对其信任。

“破虏将军如何看?”王寂望向在场唯一没有发言的樊登。

“臣在想是否要派人去拢右联络冯钦?李崇上策往西攻拢右,中策往南攻南阳,东攻洛阳乃是下下策。无论他选何种策略,皆让他腹背受敌,困死长安。”

众人抚掌称善,击李崇联冯钦的方略就在邙山大营的军帐中定了下来。

大事议定,闲话家常,王寂问了樊登之父的腿疾,又问赵恒家中老母的眼睛,再三强调宫中太医尽可用,定要好好治,二人站起来谢恩。又戏谑厉冲不要太好色,劝道再美的女人也不如老妻,厉冲表态一定常思己过。

“旁人都得了陛下关怀,独臣一人没有。”韦明远酸道。

众人大笑,皆知韦明远是长公主驸马陛下姐夫,又是心腹谋臣,关系不可谓不亲近。

“群臣催立皇后和太子,诸位怎么看?”修长的手指轻扣矮几,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聊完臣子家事,王寂也将自家事问询众臣。

这问话为难,众臣宁可继续讨论军事策略,也不想对陛下后宫之事表态,但太子册立也的确事关国本,尤其眼下乱局,更需要早立太子,安定人心。

“陛下也知,我是管夫人的表兄,还是避嫌为好。”

王寂气笑,“你还能避嫌?”

“那依臣之见,皇子还小,不如过两年再看看。”韦明远还是说了违心之言。

“你们觉得呢?”眸光扫过其余三人。

“臣附议。”

***

白驹过隙,时光如梭,转眼已到正月十五,圆月似银盘高挂穹顶,陛下虽不在宫中,但上元节还是要过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不论贵人还是宫婢皆同乐。各殿都挂上彩灯,显得热闹非凡,不像平日里总有几分冷清。

这一日,宫婢也比往日活泼,仿佛殿内多了些热乎气儿。碧罗笑道:“夫人,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好,前几日婢子路过时,闻着香极了,去瞧瞧可好?”

谨娘也跟着说动管维,自打入了宫,夫人一直就不爱走动,好好的人也会闷坏的。“婢子也想去看看宫里的梅花长啥样,是不是比山野的更好看更香浓。”

管维不好扫大家的性,笑着应了,谨娘扶着管维,碧罗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后面的小宫女也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头挨着头说些悄悄话,笑声不绝于耳,一行人热热闹闹的踏雪寻梅。

管维几乎不出却非殿,外面的奴婢都无缘得见,见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从却非殿那边而来,领路的又是大宫女碧罗,自然猜到后面走着的是哪位贵人,时不时会有一些人上前问安。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路后,果真暗香浮动,管维心情舒展,甚至有几分雀跃。梅林里也挂着彩灯,好叫人月下赏梅。管维瞧去,薄雪挂于枝头,花色艳而不夭,傲霜凌寒,吐纳芬芳。

“夫人,那边有几株白梅。”谨娘知晓管维喜白。

管维往梅林深处去,不多时,隐隐听到另一群人从相反方向而来。初时,管维并未在意,她们过来时已遇上好些人,梅林里也有,不足为奇。

只见被簇拥着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地上的雪光和彩灯的灯光映在她秀美之极的脸上,显得肌若凝脂,似明珠生辉。发似黑瀑,双环懒懒的垂落耳鬓,两束黑发垂落胸前。她穿着朱红金边曲裾,高贵华丽,缓缓走来,“前面可是管夫人?”听声音娇柔清亮,温婉柔和,显然是个极美的女子。

管维颔首,淡淡应道,“姜夫人。”

姜合光走得更近一些,明眸善睐,笑容甜美,像湖水一般的清澈。“管夫人进宫后,合光一直未曾拜访,是我失礼了。”

“无妨。”

姜合光的笑容微顿,她其实早就看到了管维,那时她正俯身嗅一朵白梅,管维就是天地间的一朵冰雪,既单薄又易碎,很容易让人心生呵护。那极纯极美的画面一下冲击了她的感知,她曾想过许多次她是何模样,胖瘦高矮圆脸尖脸都想了一个遍,独独没想过是眼前这个人。她一时心生怯意,努力了许久,终于扬起最完美的笑容走到她面前。

“管夫人喜欢梅花吗?”

“喜欢的。”她知道姜合光是在示好,想要彼此相处融洽,不至于太过冷场遭人侧目。

姜合光咬唇,管夫人定是讨厌她了,虽没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敌意,但明显不想理她,她又何尝愿意自讨没趣招人嫌。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气氛正尴尬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王寂带着李宣和侍从找寻了过来。也是巧,这园子就三条道,他们正好各通一路。

见王寂回宫,姜合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陛下。”许是她自己都未觉步子有些急,走到半路又草草行了一礼,期盼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管维立于原地规规矩矩的一礼,片刻迟疑,又缓缓地走了过来,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

王寂先是扫了一眼管维,后将目光落到姜合光身上,“夜里凉,也跑出来胡闹,太医说你受不得凉。”摸摸她的衣袖,果然有些湿。

“上元节踏雪寻梅多有意趣,臣妾也是听说梅香浓郁才一时兴起寻过来。”

“这梅林又搬不走,何时不能赏,非要夜里过来受冻。”王寂不以为然。

夜里的风吹起,夹着薄雪飘飘落落,寒风侵肌。

王寂见姜合光的鞋面也湿了,“不可任性了,我送你回去。”

姜合光真的惊住了,她心知不妥,根本不敢看管维的脸色,忙道,“臣妾自己回去,有绿伊他们呢,走几步就到了。”

“你呢?”目光再落于管维身上。

管维接了一片雪花,道:“臣妾觉得还好,想要再走走。”

王寂点点头,问姜合光要不要传步辇,见她摇头,要自己走回去,也允了。

管维目送王寂和姜合光相携离去,月光将他们的背影逐渐拉长,影子亲亲密密的靠在一起,直到消失在梅林尽头,她才收回目光。

“夫人,还要游园吗?”谨娘担心地看着她。

“李常侍不跟着陛下?”王寂走了,却将李宣留在这儿。

“陛下嫌奴婢走得慢,奴婢跟着夫人慢慢地走,也歇一歇。”李宣比王寂大不了几岁,哪来的腿脚慢。

刚才的插曲并没有影响管维赏梅的心情,一群人依然在林子里穿梭,她还指挥着人剪下几支梅枝带回去插瓶,只是气氛还是不如先前那般轻松,小宫女们也不说话也不笑了,都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管维轻叹,“回吧。”然后又问李宣,“李常侍还不回陛下跟前吗?”

李宣羞惭道:“奴婢许是要厚颜跟着夫人回了。”

到底不懂还是不想懂,王寂为何留下李宣,不去管他就是了,她带着人,拿着梅枝,于明月下,薄雪中,走回通往却非殿的路上,浅浅脚印,又被夜风中的薄雪吹散,她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出自 汉·刘安《淮南子·兵略训》

虽然是修罗场,但是没有人出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