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送姜合光回长秋宫的路上,寒梅香风已远,双双一路无话,四周安静极了,唯留踩在雪上的细微声响。许是有些走神,姜合光脚下打滑,险些摔倒,绿伊连忙请罪,“都是婢子的错,婢子方才没有扶稳夫人。”
道上落雪已结冰,上元节给宫人们都放了假,夜里方有人除冰扫雪,的确有些湿滑,婢女力弱可能连她们自己都顾不好,王寂靠过来将姜合光半抱半搂的扶住。
娇软的身子被他环抱住,姜合光偷瞄四周,小声道:“陛下,在外面呢。”夫妻两年,王寂一直恪守礼仪,除了她身子重陪她走步时,曾这般扶过。
“看路,留心足下。”王寂眼风扫过,奴婢们都规规矩矩的垂首低眉。
姜合光身材娇小,走得慢,王寂也随着她放慢脚步,她靠在郎君怀中,连周遭的寒风也似被他高大挺拔的身体一并挡了去,身子暖烘烘的,有些羞意,心中其实是满足的。她讲了一些大郎的琐事,王寂听得认真,一时间,气氛逐渐和乐起来。
良久,她咬唇,终于忍不住问出一直留在心底的那个疑问,“管夫人会生气吗?”陛下就这么丢下她走了。
“不会。”王寂不欲多谈。
“那管夫人比我强多了。”姜合光面露羞惭,见他疑惑,她道,“要是我定会很生气,还会觉得很委屈,会偷偷地哭,只是不让你瞧见。”
王寂想到她生产那日的情形,想到她血迹斑斑的嘴唇,逢死生难关都如此倔强,知她所言非虚,的确就是这个性子,摸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以后不可如此,不可拿自己的性命来跟我赌气,你记住,你自己的生死才是最要紧的。”
“我是舅父硬塞给陛下的,担心陛下不要我了。”美眸泛泪,婢女们离他们有些远,她离王寂又如此贴近,忍不住说出当时的害怕。
王寂垂眸看她,道:“你是我王寂明媒正娶的妻室,也是大郎的母亲,我既娶了你,自不会弃你不顾,不要再胡思乱想。”
回到长秋宫,王寂陪她坐了一会,看了大郎后,就折回千秋万岁殿,这十日未在洛阳,他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夫妻情爱于他只是闲暇时才会考虑的事情。
一进殿,王寂就问了李宣在否,当值的奴婢答复未归。王寂默了片刻,走到矮几边坐下,右手扶额,浓眉紧皱,眼眸半闭,很是疲惫的样子。
巡视十日,到处都是荒田,可见民生之艰难,洛阳比长安那边已然好了很多,还是一片惨景。宫中和城中闹市依然花灯烟火过佳节,似太平年,可宫门和城门与之相隔的城外就是另一番景象。
王寂将这几日巡视见到的情形,与老农交谈过的言语都记在竹简上,尤记当时说到兴处,老农与他说,洛阳城外流传着谶文:青铜羊,天下王,据说挖出了一座造型古朴的羊尊,还纂刻四个字,只是乡人都不识得。天下岂是靠一头羊就可得的,王寂心中冷笑。
一番笔走龙蛇后方停下,不禁再次问到李宣,当值的黄尾跪下,小心翼翼的回话,“奴婢去寻李常侍过来?”
见陛下未置可否,黄尾赶紧爬起来让干儿子去寻人,然后抹抹额头上的汗,走在门口侍立。
与此同时,李宣这会挺尴尬的,管夫人回到殿中也不理他,碧罗出来客客气气的跟他说,“夫人欲歇下了,李常侍可还有话?”
他能说是他想问夫人有何话带给陛下吗,他一个奴婢又有什么话好说。这话还得夫人主动问起,不能让奴婢自作主张。
碧罗见他为难的样子,也有心相帮,再度回殿中去回话。
管维脱了足衣,谨娘正在服侍她沐足,“夫人今日沾了湿气,可得好好泡一泡,水是有些烫,夫人忍忍。”说着就很是无情地按到水里。
一双玉足浸泡在蒸汽腾腾的铜盆中,粉的粉,白的白。实在烫人,管维受不住,只能左右腾挪,眼巴巴瞧着谨娘,指望她再加点冷水进来。
谨娘惯她,掺水降了温,略好受些,又想到让碧罗去打发李宣,看来还没有走。管维恼得很,忍不住轻踢了下铜盆。又泡了一会儿,穿上足衣后,管维指了指殿外,对碧罗道,“去把他叫进来吧。”
李宣听到终于叫他,差点老泪纵横,面上却只显恭顺,不近不远的躬身行礼。
“李常侍何事要问于我?”管维温和问道。
“陛下登基以来,一直觉得宫中婢女太多,有违天和,应简出宫女,恣其姻嫁。”李宣顿了顿,见管维听得认真,继而说下去,“但陛下忙于国事,军事和民事都要顾,一直也抽不出空闲来督办此事,是以就搁置了下来。奴婢想请管夫人示下,如何裁要有个章程。”
的确是一件正事儿,光她殿中的奴婢就很多了,管维又问,“姜夫人一直在宫中,你没有去问过吗?”
“姜夫人先是身子重,生产后一直有些精神不济,奴婢也不敢多嘴去问。”李宣把话斟酌了不下十遍。
管维心下了然,这应是王寂的意思,梅林那一遭,让她直面王寂跟另一个女子是如何相处的,同样的温柔,体贴和关爱,他对妻子真是一贯如此,不管娶的谁。
见管维一直没有说话,李宣心中有些忐忑。
回过神,管维再度开口,“宫中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冒然插手也恐坏事,这裁撤宫婢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你不妨再等一两月看看。”
李宣恭谨道:“奴婢急躁了,只是瞧着陛下日日忙碌得膳都用不好,人也瘦了,这不,才从外面回来就先来却非殿见夫人,听说夫人去了梅林这才寻了过去。”李宣叹道,“奴婢也不在陛下跟前伺候着,也不知道这时候用上膳了没有?”
听到这些话,她要再认为李宣是为了宫婢裁撤的事情来她这儿等这么久,她就是傻了,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婢,奸滑得很。
“李常侍,你应去找庖厨早点为陛下送膳。”管维冷冷道。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找了过来,说是陛下在找李常侍,让他速回。李宣行礼告退,路上又问了小黄门陛下在做什么,小黄门说陛下在写什么东西,李宣又问神情如何,小黄门不敢隐瞒,只说看不出来,但是黄常侍额头见汗。李宣心里有了数。
李宣刚一进殿,只听见一道带着倦意的冷声传来,“你一晚上跑哪里去了?躲清闲?”
李宣自然不能说这心知肚明的事儿陛下还问有意思吗。“奴婢哪儿敢啊,这不跟陛下来的时候,跑太急崴了脚,让黄尾替一替奴婢。”
王寂默了默,难道之前他真有走那么快,连一个奴婢都跑得崴脚了,王寂狐疑地看他一眼,心下不怎么信。
“奴婢要是脱了足衣怕熏着陛下。”
“你也不用站着,坐着回话。”王寂指了指一个垫子。
“谢陛下。”李宣诚惶诚恐,也不等王寂开口来询,继续道,“奴婢崴了脚,只得先停一停,缓一下,后见着管夫人要回却非殿了,想着有些事儿,这才慢慢跟上去。”
王寂示意继续。
“管夫人问了两次奴婢为何不在陛下跟前伺候,奴婢想着,许是担心陛下身边没人可用。奴婢不好将崴了脚这般不中用的事情说出来,跟管夫人禀报要请示宫婢缩减的事儿。”
“你崴了脚,瞒着人,事后她知晓必会愧疚让你一直站着回话。”
李宣忙回,“奴婢也就稍微崴了一下,只要走慢点,站一站是不要紧的,明日擦点药油也就好了。”
“也别等明日了,你等会去朕那里找一绿色的药瓶带回去,那个药油好使。”
“谢陛下。”李宣手里有可用的药,只是比不过陛下的。
“她说了什么没有?”王寂也不绕弯子,还是问了。
“管夫人只说她刚来还不熟悉宫里,让奴婢晚些时候再找陛下示下。奴婢就啰嗦了几句,陛下登基以来,为国事操心,宵旰忧劳,早朝晏罢,这才有些事顾不上。”
王寂默默地听完,又看了李宣一眼。
李宣道:“然后陛下打发人来找奴婢,奴婢只有赶紧退下了。”
王寂被吊得不上不下,很想立时去却非殿问个明白,问她是不是生气了。他从宫外回来,很是期盼见到管维,没成想扑了一个空,梅林中找到人,又见她不情不愿走过来的样子,因公事而来的燥意一下被她这个举动点燃了,所以他毫不顾念地带走姜合光,独留下她一人。于当时来说,他带谁走都不好,可他偏就是做了,真是昏了头了。
李宣回到房中,侍人伺候他脱去足衣,右足略微有些红肿。李宣想到今日之事真是一身冷汗,还好陛下尚算满意他的答复。夹在两宫之间,陛下享不享福不好揣测,但是他们这些奴婢真的挺受罪的,若早日分个尊卑也好些。
作者有话要说:管维这个时候说让李宣过两月再看看,其实就是预料到结果了。文中,李宣的回话,有兴趣的可以仔细留意下,他挺会忽悠的,王寂肚子里的蛔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