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南宫的玄武门与北宫的朱雀门经复道相连,复道南北长约七里,上有屋顶覆盖,悬于两阙之间,上下皆可通行,每十步设有左右卫士。
钱明是守卫复道的普通卫士,廿三四的年岁,家世寻常去不了南宫,而复道和北宫陛下从未踏足过,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只是领一份钱粮过日子。
再过十日,大皇子过百岁,宫中会增强守卫,是以上官允他提前休沐。他去年末方成家,正值新婚燕尔,想起家中娇妻,钱明去北市买了一支葫芦镂空银簪,又买了五个蒸饼,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跟相熟的邻里招呼后,他敲了自家的门,“阿娘,儿子回来了。”
院内无人应声,想着母亲耳背,钱明又喊,“阿楚,我回来了,速来开门。”
仍无人回应,钱明纳罕,莫非去集市上了?见大门并未挂锁,心中一突,他翻墙入院,鸡舍不闻鸡鸣声,又推房门而入,矮几上都是灰尘,显见已有些许时日没有住人了。
他目眦欲裂,疑心遭了劫匪,欲去报官又恐坏事,谨慎使然先去阿娘的屋内搜寻藏钱之处,结果财帛具在,且完全没有翻找的痕迹。
钱明搜了整间屋子,若非凭空少了两个女人,器具也落了灰,余者与往日并未有所不同,找遍全屋也未见有何字条。
既不为财,突想起阿楚娟秀,莫非是招了人眼,愈加五内俱焚,可掳走年轻女子就罢,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带走他娘?
一番思量,钱明忙去后院那口井,下去后依然一无所获,他浑身湿透,寒意侵体,脑子却清醒了几分,不为财,也不为色,莫不是遭了绑架为了要挟于他?
钱明突感寒意彻骨,他不敢擅动,呆坐在堂屋中。此时,有人敲他家门,“钱大郎,在吗?”
钱明唰地站起,疾步走到院门前,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他若无其事地打开大门,见是右邻,面带笑容道,“是崔伯啊,你找我有事儿?”
这老叟约莫五六十岁,他对钱明道,“你阿娘带着新妇回乡了,走之前让我给你说一声,让你别惦记他们娘俩,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钱明笑容不变,感叹道,“如今外面正乱着呢,两个女人回乡去怕是路上不安全。”
那崔伯又说,“你老家来接人了,十来个壮汉到了屋,一看就知不好惹,不用担心歹人打她们主意。”
钱明谢过崔伯带话,关上院门后,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身心煎熬地度过漫长的无眠之夜,次日清晨照常回到宫中消假上值。
午时,他的房间凭空出现一张字条,道他妻子已然怀有身孕,跟他母目前于府内小住,至于是哪个府,字条没有说。
他并未声张,默默地烧掉字条。暗处那人见他被拿捏住了很听话的样子,又再送一张字条,让他二十日那晚依计行事,自然有人告知他要做什么,钱明还是烧掉字条,风平浪静地点卯,直到二十日那日来临。
二月十九这日,长秋宫挂上红绸,阖宫皆喜气洋洋,宫婢步履轻快,面带笑意,犹如正旦日那般喜庆。
姜合光亲自给儿子穿上新衣,红彤彤的像年画娃娃,小肚子一蹭一蹭的往前拱又像小乌龟,她亲亲儿子的小脸蛋,戏谑道,“明日大郎要给阿母争气,可不许哭啊。”小婴孩听不懂说的什么,只是格格地朝着阿娘笑。
“夫人可要再试一回助蚕服?”绿伊见姜合光摆弄大皇子新衣,玩得正高兴。
“都试过好几遍了,不试了。”屡次三番都试得不耐烦了,反正也改好了。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什么不试了?”
姜合光眸中闪过一丝喜意,迎上前行礼,王寂身着鸦青常服进来,扶起她,携手至榻边,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不禁笑意更浓。
“陛下怎来这般早?”五日一朝,王寂应是下朝就来了长秋宫。姜合光心里高兴,抿唇而笑,“绿伊让臣妾再试一下助蚕服,臣妾都试好几回了,不想再试了。”
“明日是大郎过百岁,早些过来看看你们。”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又道,“把夫人的助蚕服拿来看看。”
宫婢们端着漆盘,盛着夫人品级的朝服,淡青色深衣,银线绣成祥云环绕青鸾,其尾羽以金线织成。王寂仔细看了看,笑着对姜合光说,“换上给我瞧瞧,我也没见过你穿这个。”
“若陛下觉得不满意,可不许笑我。”姜合光领着侍女们去屏风后更换。
王寂等得无聊,索性玩起儿子,他捏捏大郎的脸蛋,许是新手阿爹没有分寸劲儿使得大了,大郎黑黝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两泡泪,嘴巴大张就要哭,王寂一指点住婴孩的小嘴巴,打商量道,“不许哭啊,父皇给你好大的奖赏。”
大郎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他自来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既然被坏人压住小嘴巴,顿时委屈得不行,小婴孩尚不懂天子之威,大郎努力地张开嘴巴咿咿呀呀哭出声。
姜合光还在屏风后更换衣裙,听到大郎哭了,立时问道,“大郎怎么了?”留在外面伺候的宫女根本不敢答,只将头埋得更深一些,总不好说陛下惹哭了大皇子。
王寂假咳一声,应她,“无事,我看着他呢。”
姜合光心想,平时里伺候大郎的乳母也在,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小孩哭哭闹闹也是常有的。
王寂不会抱孩子,尤其这般小这般软的小婴儿,他示意乳母将大郎抱起来哄,结果大郎犯了倔脾气,哭得停不下来。他看向乳母的眼神更为严厉,快哄好他。好在乳母算经得住事儿,将孩子抱得稳稳当当的,这乳母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挤走了候府送来的那些污七糟八的人,确实没有走眼。
听到孩子在外面一直哭,姜合光也急,还管什么衣裳发饰,那颗慈母之心早飞到孩子身旁了。本应还要梳高髻的,她实在顾不得,只穿好了朝服,披散着长发跑了出来。
她草草对王寂一礼,“臣妾失仪了。”就从乳母怀中抱走大郎,亲亲他,哄哄他。
大郎委屈极了,不停地往姜合光胸前拱,但裙裳上绣金银线,蹭疼了大郎柔嫩的小脸蛋,哭得愈发大声,姜合光无奈之下只得将大郎还回乳母怀中,嗔了王寂一眼。若非他要看新衣,此时她早将孩子哄好了。
王寂见母子俩一个眼泪汪汪的,一个心疼孩子也似要哭,他解下腰间一块螭龙彩玉佩悬吊在大郎眼前晃悠,“不哭了啊,大郎喜欢吗?父皇给了你拿着玩就不许再哭了啊。”居然跟他有商有量的样子。
小婴孩的黑眼珠跟着彩玉转,还伸出小胳膊去抓,只是偶尔想起似的抽泣一下,王寂松了一口气,绳子时松时紧逗大郎来抓,逗了一会,小婴孩就累了。
“将大郎抱回去吧,仔细夜间别让他着凉。”姜合光见他不哭了,也放心下来,多嘱咐乳母几句话。
王寂将螭龙彩玉佩掖进大郎襁褓中,让乳母好生照料,哭了就拿出来逗他。乳母战战兢兢地应下,生怕龙佩从襁褓中掉出来。
孩子抱走后,初为父母的夫妇二人终是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姜合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披头散发的样子,困窘道,“臣妾去梳妆。”
王寂笑着拉她回来,仔细打量起来,乌发垂落腰间,一双桃花眼清澈如泉,先前噙着泪,此时水光潋滟,助蚕服颜色清雅,虽是贵气却也盛不住姜合光这份艳光,端详一会,赞道,“甚美。”
“陛下之神情很是平常,莫不是诓我?”她才不信,也不是轻易能哄好的。
立时嘴唇微张,眼睛圆瞪,惊艳之色仿似溢出,“千秋一绝色,惊为天下人。”
见他如此夸张,姜合光双手扶在他手臂上笑得花枝乱颤,王寂顺势将她抱入怀中,轻拍她的脊背,叹道,“谁家美人入君怀?”
姜合光抬首仰望于他,娇嗔道,“不满意,很敷衍,似在嘲笑臣妾庸脂俗粉。”
王寂右手轻抚她秀美绝伦的眉眼,无奈道,“虽是庸脂俗粉,娶了也只好认了。”
姜合光听他如此说,顿时不依了,推开王寂作势要出去,王寂将她拉回,笑道,“这就恼了?”
姜合□□呼呼道,“臣妾不敢碍陛下的眼,还是避出去才好。”
“你看看你,自己说得,我就说不得,一句戏言也要恼。”王寂告饶,“方才是我失言,夫人千万莫怪。”
姜合光见好就收,也没真心想要跟王寂生气,毕竟夫妇二人已经好久没有如此轻松自在地笑闹。自陛下登基后就忙得不见人影,后来又发生了那些事情,更是见得少,这段时日好了一些,总归不如当初了。
见到王寂还是会哄她亲近她,不似之前那几回见了都觉出几分冷意,丝丝缕缕的忧伤和甜蜜将她的情丝缠绕。她缓缓地靠入王寂怀中,精致小巧的耳朵缀着琉璃耳珰,贴在他的左胸口心跳处。
见她忽地沉默,显少如此娴静的模样,王寂轻声问,“真的伤心了?”
姜合光在他胸前轻轻摇头,仍不开口。
王寂隐隐约约明白她在想什么,只能暗叹一口气,抚摸着她的长发无声地安慰她。
整整一日,王寂留在长秋宫陪伴姜合光,闷了就抱来大郎逗一逗,或一起听宫中乐姬抚琴。这些年来,他常年出征在外,与姜合光实则也是聚少离多,少有如此散漫悠闲的时日。
作者有话要说:助蚕服,毕竟不是蚕服,一个是副,一个是正,设定是当成礼服穿了。姜合光懒得试来试去,很正常。复道描述来自中国历代皇宫:东汉南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