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伏杀

周昌时任大匠卿,掌宫庙土木之工,出身前朝贵族后资王寂得用,沉溺享乐生性好酒,因宫殿年久失修或者毁于战火,手下工匠也有千余人,或设计施工,或者运输材料,或者清理废墟。

此时,原是工匠聚集之处却赤红染地,地上倒卧了好些宫卫奴婢,这些假冒工匠之人,或持刀,或持弩,面目凶煞眼中冒着嗜血光芒提刀从朱红大门内杀出,隐约可闻远处的鼓乐之声,更是亢阳鼓荡,血脉贲张。

将将踏出朱红大门,只见高处箭雨如林倾泻而下,这群贼匪没有甲胄护身,立时倒下去一大片,有那狠辣狡诈之徒捞着同伴的尸身或是活人挡在身前,边挥刀拨开箭矢边大喊着往门内退去,次回的箭雨来得相当之快,再度中箭无数,惨叫声不绝于耳。

远远望去,高墙上立着一名约么三十岁上下身着三品官服的男子,四周弓箭手环绕,被风鼓起的衣袍呼啦作响,他手搭凉棚远眺那片顷刻之间丢下几百尸首之处,凉凉道:“死多少了?约莫折一半了吧。”言罢,忍不住取下腰间酒壶喝了一口,啐道:“安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弄鬼,我是酒鬼,非死鬼。”

此人喝得面色潮红,眼眸却秋凉如水,寒意森然,“杀!”埋伏好的士卒在喊杀声中冲进那道朱红大门,周昌暗自数着时辰,心中不耐,酒都要没了。“好好投胎去吧,来世做猪做狗,别做人。”

狭道处双方短兵相接,杀人如草不闻其声。不多时,周昌风卷般下了城楼,他立在门外瞧了一眼,忙掩面而走。他这等矜贵之人,见不得这些的,遂摆摆手道:“事毕,我该去跟陛下复命了。”

周昌正衣冠侯着觐见,只见樊登一身血色铠甲右手拧着个物什,面容冷峻,他低头一看自己干干净净的官服,面露被比下去的不满,正欲说话,樊登将那东西一提,寒声道,“见陛下再说。”

此时,千秋万岁殿内,除乐工颤颤巍巍敲击着雅乐,群臣或噤若寒蝉,或慌成一团,更甚者有人便溺晕厥在地。

大殿内全是黑甲卫士把守着所有入口,陛下所在之处,二十数人左手持重盾右手持刀护卫在前。

群臣从玄武门进殿,以为跟正旦大宴一般,君臣叙话,举杯祝贺陛下喜得贵子,听听雅乐,赏赏歌舞,一番其乐融融的交际后各回自家。

落座不久,陛下便至,而武安侯之席居然是空的,群臣心生不满,只觉武安侯越发张狂了,还比陛下后至。御史中丞欲弹劾,王寂阻了,淡声道,“此等小事,不足以言说,武安侯之能,非诸卿可以臆测,朕实难俱表,不妨观之。”

众人面面相觑,有那等心思机巧者,面色微变,有那等愚蠢粗苯者,茫然四顾,一言即将殿内和乐之气氛变得凝重压抑,只觉喘不过气来。雅乐奏起,众人之心还未落下,只听一黑甲卫士来禀:“报,叛军两千人攻入玄武门。”某臣急得站了起来,三品以上的朝臣全在殿内,此为一网打尽的绝户计。

又一黑甲卫士来报:“有假冒工匠者在宫内作乱。”某臣急道,“速速探查人数。”

“九百一十一人。”

不及细想黑甲卫士为何能将叛军人数知晓这般详实,居然有零有整,只想到一下就有三千余叛军攻入皇宫,顷刻间就会杀到千秋万岁殿来,无不心生胆寒。

他们望向龙椅上的王寂,希冀从陛下的表情上看出一些端倪,“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眼下如何应对?”

“陛下,臣愿领卫士前去击退叛军。”

“陛下,臣亦请战。”

黑甲卫士再报:“武库被烧。”站起来的大臣又有好些如土委地。

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有水的指望总比没了好。武库放着兵械,北军屯兵左近,一旦被烧,利器化作废铁,仗还怎么打?

就在群臣骚乱之际,数百藏于夹壁的黑甲卫士持剑盾而出,将大殿团团围住。

群臣一看这阵势,心下略安,细观之下,甲士具是一副悍勇之气,并非一般的宫中卫士。

王寂不动声色地将群臣的神色举动尽收眼底。“诸卿稍安勿躁,与其匆忙应对,不如先静观其变,等前方消息传来再议。”

叛军都打到眼前了,还静观?被蒙在鼓里的众臣也是哭笑不得,只能全凭陛下做主。

“臣樊登。”

“臣周昌。”

“奉命剿灭叛军,业已伏诛,特来复命。” 两道声音自殿外响起,一道清越,一道低沉。

群臣都齐齐望向王寂,初闻有人攻进皇宫,陛下脸上无一丝惊怒慌乱,只当寻常事,如今叛乱已平,破虏将军前来护驾,也无一丝庆幸窃喜,只听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让他们进来吧。”

群臣见樊登满身是血,已是一惊,但见他右手提着木匣,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樊登目不斜视,来到王寂十步之外停下,将木匣高举,朗声道:“杨贼人头在此,请陛下定夺。”

原来杨茂利用内应领兵进玄武门,被埋伏于门后的樊登等人伏杀,樊登将杨茂挑于马下,直接挥刀一砍,人头滚落,他提着人头大喝一声:“贼首已死,降者不杀。”

一场叛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下来,杨茂带来的两千人在杨茂吴平等人连续被杀,留下几百具尸身后,不得不放弃抵抗,缴械投降。

黑甲卫士接过木匣呈给陛下,王寂看了一眼,确是杨茂人头,让甲士退下,道:“破虏将军,速将杨茂之人头带去太谷关交给赵恒,让杨茂所部尽速投降,降者不杀,仍负隅顽抗者,诛。”杨茂密调军队于太谷关,已被赵恒所围。

樊登领命去了,周昌开始复命。等王寂听闻周昌将那些假冒工匠的人杀绝了之后,眼角微微一跳。这些人未必全是贼寇,说不定也有被裹挟的普通工匠。只颔首道:“你也辛苦了。”

自此,一场弥天大祸消于无形,叛军甚至没能摸到殿门前,或被诛,或投降,或生擒,无一漏网。

暮色降临,王寂并未让群臣离开,直到殿外有人来报,太谷关被围叛军皆已缴械投降,方允群臣散去。众人皆想:这也许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一场叛乱,多少人伏法,多少家族被牵连,鲜血不会淡去,只会凝结成更浓厚的颜色,如铁幕降下。

望着群臣远去的背影,黑甲卫士也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上只余王寂独坐,殿内的烛火将他坚毅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哪怕风刀雨剑,哪怕严霜烈日,皆无法撼动他分毫。

这场伏杀起于迎管维入宫,他调幽州突骑进洛阳,明着护卫管维,暗则与宫中卫士秘调,杨茂若能忍住不出手半路刺杀,他或许还能容忍,虽然这些隐患会导致无法预估的后果,将来再生事端。

接回管维是心之所向,也是投石问路,搅乱整盘局,杨茂果然忍不住跳了出来,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将熊熊燃烧的反心付诸行动,假造谶文,大肆收买宫人,以罪犯冒充工匠,私调军队,刺杀宫妃,窥探圣驾,看着一条一条的密报,他岂能再容。

没想到他却挑了一个好时机,王寂心中冷笑。以为趁着开宴,朝中重臣都被关在禁宫中,无人可传递消息,也招不来援军,就敢放手一搏。获知他千辛万苦挑选的良机,王寂连最后一丝情分都半点不剩,授命樊登“死活不论”。从下达这道口谕起,樊登就明白杨茂有死无活,陛下不想留下活口。

大殿中还挂着喜庆红幔,不忍和烦闷涌上心头,这样的日子,他做父皇的,杀得人头滚滚,也实是对不起大郎这个孩子。

“她如何了?”

李宣不知何时回到了王寂身边,答道:“太医说,姜夫人忧恐加身,肝气郁结,气不往来,苦心伤神以至昏厥,汤药里加了安神之物,是以还未醒来。”

自杨茂的叛军踏出第一步,王寂就命李宣禁足姜合光于长秋宫。初时,姜合光根本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只看到门外宫卫森然,将长秋宫团团围住,不放一人外出。她找李宣责问,只得到一句:这是来自陛下的诏令。

姜合光隐有所感,顿时神色大变,一时如从悬崖坠落,五脏六腑没个归处,一时如烈焰焚烧,仿佛成了灰烬成了青烟,舅母曾透露出的那些只言片语再度炸响在她耳旁,整个人一下就晕厥过去,唯留下绿伊惊恐的呼号不散。

姜夫人有可能待罪,但李宣不敢怠慢,即刻去禀于陛下。

王寂沉默片刻,叹道,“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她要是醒着,只会更难受,且让她缓一缓吧。长秋宫的人是不中用了,除了大郎身边的人,都叫人细查一遍,没有问题的放到别处去,你选一批可用之人给她使。”片刻后,王寂又补了一句,“不要当她面带人走。”

“绿伊如何处置?”这是姜夫人的贴身婢女,不可能不引她察觉。

“你找上绿伊,她自知该如何做。”

李宣应下,知陛下并无解禁长秋宫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引用的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