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第三日,第一场春雨落了下来,密密匝匝,成条成线,不断地冲刷着地面,荡涤尘埃,也洗去那日的血腥,还洛阳城清朗之气。
一双纤白素手推开窗,凉凉的雨气扑面而来,管维倚在窗边,听着雨声,看着水珠从屋檐落到地上飞溅。
“雨下得真好,愿今年收麦累死牛。”谨娘陪着看这一场春雨,面有喜色。
管维回首,眸色隐含笑意,“这愿景好,谨娘是有福之人,上天定会让你如意的。”
“婢子算什么有福之人,夫人才是。”
“有人一生顺风顺水,没遇过沟坎灾厄,此为有福,似谨娘这般,哪怕面临困境,依然心存善念,总能生出一份勇气挣扎出来,去拨云见雾,亦为有福。”
主仆二人闲话家常,一时提到舞阴老家,管维心中怅然。说话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从雨帘中出现,管维一惊,这时过来可是出了变故?怀着复杂的心情,管维去殿门前迎驾。
王寂撑着竹伞,抬首见到殿前身影,即刻加快了脚步,将跟着的奴婢甩了老远。他拉起管维,温声道,“留在殿内即可,不必出来迎我。”
“方才在窗前,正好瞧见陛下来了。”见他下裳被雨水溅湿,管维让碧罗去拿了一套干爽的衣裳过来更换,“雨天过来可是出了变故?”
她上前去解他革带,就凑得近了一些,王寂便抚上她的脖颈,洁白无瑕,摩挲两下就罢了手,“那日吓着你了吧,你安心,只是过来看看你,并无他事。”
“臣妾未及害怕,那刺客就被云娘击杀了。”王寂既已全都知晓,她便不避与云娘相交之事。
“云娘?”王寂挑眉,“日后让她入宫,陪着你,也护着你。”
管维提着衣领等他伸手,王寂卷了卷袖子,套上最外那层。“云娘才具秀拔,若日日拘在我身旁不得施展,岂非恩将仇报,再则禁宫之中,又有何危需她来护。”
王寂笑道,“你对,日后不会让你落于险境了。”
“陛下不可再以我的名义召云娘入宫,若再行此事,是陛下要她,与我何干?”
面上露出一丝窘色,疑心管维也知晓了那些传闻,他不欲多说,多说也无益,日后她自然明白。
“你方才站在窗边做什么?也是,你入宫后,一直未曾有雨,你站于何处?”见管维指了指,王寂走到同一扇窗棱前,向外望去,白玉铺地澄清如镜,烟雨纱雾笼罩着重重宫殿,望朱雀阙,高高耸立。王寂收回目光,含笑看着管维,“昔日住在湖边,花多树多,比宫中看着热闹些。”
“是。”觉出回应过于冷淡,又道,“宫里有园子,草木繁多,想看的话,应有尽有,也不拘窗外一方小天地了。”
驻足于窗前,不知是在欣赏细雨中的巍巍宫阙,还是忆起几分野趣的湖边草堂。管维立于他身后,同站一扇窗,同听一场雨,目光偶尔落于他背上,片刻便又移开。
一室安静,只闻余香。王寂从恍惚中回神,将管维带离窗边。让宫婢们退下后,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到管维的腿上,将柔软的掌心抚盖他眉眼处。许是这份静谧安然,几分似从前,她没有挣扎抵触,随他去了。
“害你之事跟她无关。”管维的手一缩,被王寂按住了,依然握着她手,只是露出了眼眸,这种姿态,管维可以俯视于他,可她并不想与他目光相接,“你信我吗?”
管维该说自然是信的,又想说不信又如何,只不过她都没有开口,唯沉默以对。
听第一句,“杨茂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姜合光不是,她赤子之心,心地善良。
听第二句,“无信无德,贪婪成性,善使鬼蜮伎俩。”但姜合光不是,她美貌天真,柔婉和顺,心思干净澄清。
听第三句,“杨茂之罪过,皆是他自己做下的,与旁人确无干系。”她不可是非不明,因私怨迁怒于人。
王寂不知他说一句,管维内心就跟上一句,将他明里定杨茂无赦之罪暗里为姜合光开脱之意,通晓得明明白白。见她眉宇间的冷怒,他不好再赖着,起身坐好,“你是觉得我偏私欺瞒于你吗?”
“陛下想要我如何?说我并不介怀,与她从无芥蒂?”管维顿了一下,勉强压下差点出口的哽咽,慢道:“如若偏了,我又能如何?我自问从未纠缠过此事,也不需要谁来交代。”
“阿维,你从未问于我,是我想要你明白此事,不想你惊惶度日,夜难安眠,我知晓你是害怕的。”
管维忍住泪意,道:“生死有命,惧怕与否,皆是无用。”
王寂听得心如刀割,一把将她拥进怀中,“我只是想让你安心。”
也担心我心中生刺长出恶念,天长日久去算计她吧。王寂说姜合光没有参与,她其实是信的,若她真的与杨茂沆瀣一气,王寂怎会允她生子。恩爱深情皆可作假,但他绝不会让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来延绵后嗣。美貌性情合他心意,亦无后院失火枕边背刺之忧,自然疼爱怜惜。
“阿维方才为何那般恼怒?”他自问没有言语失当之处,仔细想了一遍都不明白。
后悔自己多言失言,再不想答他。王寂却并不放过,抱着她的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似在催问于她。
“姐姐昨日来过了。”见她不想说话,王寂只好自己说下去,“她也催问我何时立后。”
管维心中平静,波澜不兴,闷闷的嗯了一声。
“你明白姐姐的意思吗?”王寂垂眸看她,见她仿似要睡着了一般全无兴致,立后之事都不能叫她动容。武安侯倒了,姐姐此时提立后,他就明白还是偏着管维的。虽未明言,都心知肚明。
王寂想问她一句要不要做他的皇后,又觉不妥,他不该问,正犹豫着,未曾想管维先开口,“陛下为何让姜合光住长秋宫?”
知她意有所指,不由心中暗惊,“她是以正室之礼娶进门的,不该让她去妃妾宫室住。”王寂觑了觑她脸色,心下更加惴惴,“你那时还未入宫来,就顺着往日府里的规矩安排了。”这个府里是他与姜合光住过的将军府了。
“那若我与姜合光同日入宫,陛下安排谁住长秋宫?”这是直接问他想要谁做皇后,谁做正妻了。王寂方才所答很是滑头,看似说了,其实都是模棱两可。
直被她盈盈眸光看得面色狼狈,也不似方才那般将她紧锁怀中,管维暗自冷哼,知他是不会答的。
王寂没有留宿,借故回千秋万岁殿去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他该如何答才不叫管维失望,一时觉得她应是误解他了,认定他早已决心立姜合光为后,一时又想真易地而处,是管维先入宫,他也会如此安排吗?又如若二女同入宫门,他又该如何抉择。他心中并没有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
当下面临选择,他能很快决断,而只有假若,出于想象,反而不知所措。他并不后悔让姜合光先住进长秋宫,让她安安心心在宫里养胎生子,对于此种想法,王寂内心确切无疑,但他无法面对管维坦荡地宣之于口,他于心有愧。
陛下走后,碧罗进来伺候管维梳洗。先前陛下和夫人是关起门来叙话,跟前并没留婢女,但是这个时辰,陛下不留,匆匆离去,让当值的宫婢们心生忐忑。
管维见碧罗欲言又止,笑道,“是担心我得罪了你们陛下吗?”
碧罗连称不敢,做奴婢的最忌脚踩两条船,管维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道:“放心吧。”
收拢帐子后,管维正准备睡下,忽地又问了一句,“长秋宫那边如何了?”
碧罗心中一突,低声道,“听闻仍在禁足,不过绿伊被掖庭放回去了。”
管维若有所思,“杨茂的家眷还是羁押府内吗?”
碧罗回道,“今日刚被下狱了。”
管维皱眉,难道是她想错了?她展开被褥搭到双膝处,并没有立时躺下。
“你说,我明日去看看姜夫人如何?”良久,帐中幽幽传来一句。
碧罗悚然一惊,管夫人素来不爱与长秋宫来往,除了那回上元节去梅林,平日都甚少出门,若不是前些时日鲁侯在,夫人很高兴的样子,她都觉得这般过日子真的太闷了。
“怎么?我不能去吗?”
碧罗回过神,赶紧回话,“这宫里,夫人自然都去得,只是姜夫人还在禁足中,没有陛下的诏令,照说是不能见客的。”自然也不能有人去探访。
管维笑了笑,“也是,我再想想吧。”
她拉高了被褥睡下,挡住了夜间的寒意,含含糊糊地,“不要告诉你们陛下。”
碧罗低声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下,于殿外望月兴叹,管夫人一看就没打消主意,明日定是要去的,她这是报还是不报呢。她是听从李常侍之言,大事具报,还是当作小事,让管夫人自个儿做主。又一想,即便陛下知晓,未必会阻管夫人,那报与不报,皆可,碧罗说服自己,还是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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