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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清小学时在姨妈家住过两年。
等她住得稳定后,与他们的关系没了那么生疏,姨夫自以为幽默地跟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妈把你送到这来,是她要给你生弟弟了。
姨妈在旁边附和着说,生了弟弟,家里的房子、你爸爸的车子就不是你的了,你读不进书就得出去打工嫁人了。
表哥正在上初中,去过家长会的姨夫补充道,女孩子到了初中,数学就会跟不上的。
小小的宁清在他家饭桌上扒着米饭,只能吃素菜,肉得等着姨妈帮她夹,不然就是不合规矩。
听了这话,她当即就在饭桌上大哭,谁劝也停不了。跟她说这是骗她的,她也不信。
姨妈生性节省,连电话都只允许她一周打一次。
她很想妈妈,妈妈肯定就是生弟弟去了,不要她了。她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了,会是另一个小孩的了。
呆在姨妈家,做什么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妈妈给她买的牛奶和零食都被表哥抢了去,冬天很冷,想充个热水袋被姨妈说浪费热水,她不会捂被子,半夜小腿总抽筋被疼醒。
她边哭边暗自下决心,如果他们真敢生,她就不活了。
越想越难过,哭的不可收拾,姨妈威胁利诱都不成,只得打了电话给蒋月。
幸亏蒋月和宁国涛都在家,准备晚上出发跑长途的,开了渣土车就跑来姨妈家。
蒋月把哭闹的女儿带到了车上,宁国涛发了脾气说你家都是些什么狗屎亲戚,不行我花钱把她送去城里小学,能寄宿的那种。
宁国涛说话是张狂了,乡下户口,去城里上小学,公立学校要找关系,私立学校要交赞助费。他们自然拿不出这个钱,也没这个人脉。在家让种田的奶奶带她,又怕她没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蒋月跟女儿再三保证,是要跟爸爸开着车出去挣钱,不会生小孩,妈妈最爱你了,是你姨妈跟你开玩笑的。
宁国涛阴阳怪气来了句,要不要我去跟你表姐开玩笑说她老公在外面有姘头?
小宁清停止了哭泣,绷着哭花的脸对他俩说,要是敢生儿子,我就死给你们看。
那一年,她才八岁,决绝的表情让蒋月心头为之一振。
更让人觉得这个孩子早熟的是,女儿说完就下了车,独自去河边洗了脸,回了姨妈家。没有让父母为难,又呆了一年半,才回了自己家。
那两年,受了哪些罪,女儿一句都未曾说过。
蒋月回家,看见伏在桌上的女儿,想起了当年她的那一句,要敢生儿子,就死给你们看。
年幼是无知,都成年了,宁清依旧无法接受这件事。
蒋月的手刚搭上女儿的肩膀,就被她甩开。
隔着一扇门的另一个房间里,是孙英跟宁国涛的争吵声。
“你跟她说了什么,把她惹哭成这样?”
“我就说了她要有弟弟妹妹了,她自己敏感了。”
“你们真的一把年纪了,还要生孩子吗?明年清清考大学,这么多年熬出头了,还要重头再来一次是吧?”
“难道我们生孩子,还得征求小孩子的意见吗?现在是计划生育,放以前谁家没几个小孩,多一个弟弟妹妹,她就要寻死觅活吗?而且你忍心让你媳妇去堕胎吗?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你孙子孙女了?”
来给老妈送药酒的宁国梅见到了这一场闹剧,在旁边劝着哥哥,“这就是计划生育的恶果,独生子女都这样,说好听点叫惯出来的,难听点就是自私不懂得分享。认为父母的财产以后都是她的,生了弟弟妹妹就是来抢钱的。这很正常,当然不允许爸妈再生小孩。但生下来就好了,感情不都是培养出来的吗?”
蒋月听不下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天到晚回来挑拨离间,开了门又合上,“你们小声点好吧。”
蒋月拿了瓶牛奶,又找了包饼干给女儿送去,想跟她谈谈心。
结果女儿已经擦干了眼泪,正若无其事地在写作业。考卷上的黑色字迹已被她的眼泪晕染开,又干掉。她正用胶布撕掉,重新将答案填上。
蒋月将吸管插到牛奶里,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女儿,有时她都有点怕这个早熟又敏感的女儿,“为什么哭啊?”
“我尊重你们的选择,这件事与我无关。”宁清低着头说。
“不想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吗?”
宁清将粘了一长段的胶带徒手扯断,用力拉扯着在食指处留下一道印,“我说不想要,你就会不要这个孩子吗?”
她抬头看着蒋月,见她纠结地沉默着,“如果我的意见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装什么民主要来问我意见?”
“你们大人也很搞笑,什么叫生下来了就有感情?我还得符合你们的期待跟一个孩子扮演姐弟情深来娱亲吗?如果对这个孩子我尽不到做姐姐的责任,是不是还得被你们骂我冷漠无情。”
“不要这样跟妈妈说话好吗?”蒋月心中难受,严密的逻辑与冷血的口吻,这个青春期的少女不知道自己说话有多伤人。
“我刚刚说了尊重你们的选择,是你先来质疑我的。”
“够了,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宁国涛走了进来,看到老婆嘴唇都气得没了血色,把给女儿的牛奶塞到了老婆手里。
“好,我道歉。这件事能这么过了吧,我要写作业了。”
“别写了,思想有问题,学习好有什么用?”宁国涛难得对女儿发火,“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你妈妈说话?她对你这么好,吃穿用度都先紧着你。你读了几天书就懂责任与义务了?我们对你应尽的义务就是把你供到大学,把你培养成一个独立的人。我们要几个孩子是我们的权利,这与你无关。你心里不舒服,可以坐下来跟我们说。”
蒋月扯着老公的胳膊,“别说了,让她写作业吧。”
三天假期,宁清都呆在自己房间里,吃饭才下楼。
蒋月进她房间,看她要么在写作业,要么在看书,连电视电脑都不碰。说话礼貌得体,就是不肯谈心,刚回家那晚枕在她膝头的撒娇都仿如幻象。
临走前,蒋月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给她,出于补偿心理,这次给的格外多,拿了十张红票子给她。女儿只拿了一半,说五百就够花了。
怕老公再教训女儿,蒋月又拜托了王丽芬送女儿去学校,刚好今晚酒店轮到她值班,还从鸡棚抓了只鸡送给了她家。
看着这孩子坐在副驾驶座上闷闷不乐,邻里间的八卦传得格外迅速,孙英与她婆婆还关系挺好,王丽芬自然是知道了这件事。
王丽芬不是本地人,虽然宁家村也是个农村,但比起她的老家,算不上穷。刚嫁过来还惊讶,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只有一个孩子。
她老家村子里,几乎每家都有儿子,她的一些姐妹,上完初中,就跑出去打工。有些一年能寄十来万回家,家中当作不知女儿在外面做什么。
王丽芬也被姐妹带的做过这行,时间不长。她很漂亮,也很聪明,攒了一笔钱后,就来到了没人认识她的这个城市。跟没用的老公结了婚,生了女儿,给自己托了底,至少有了个家庭。
王丽芬开车很稳,正要开进校门时,旁边一辆车别了进去,她急忙踩了刹车,“操,什么傻逼?”
那辆车在校园里还开得挺快,王丽芬踩了油门跟着那辆车跑,真他妈想把司机拽下来打一顿,这种人就得被教训了才知道驾驶安全。
宁清看了眼车牌号,再看着愤怒的司机,“你别激动,那是我们班主任的车。”
王丽芬瘪了气,她不至于让宁清为难,“算了。”
看到那辆车开到停车位上,她也看了眼车牌,笑了,“我知道你们班主任。”
“什么?”宁清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上次给你指看过的。”
“没什么。”王丽芬从包包里拿了五百块钱,“喏,你妈让我给你的,她怕你伙食费不够。”
宁清没有解安全带,也没有接过钱,“阿姨,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王丽芬看着这个忧愁的少女,人各有命,在宁清这个年龄,她已经在外面混社会了,家中早有弟弟,生活从未让她有过机会思考这类问题。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对着这个女孩,她生了爱护之心,“不是对错问题,孩子再怎么犯错父母都会原谅。你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现实而已。”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接受现实,又回到了原点。
上了四天课,就到了周日。
宁清中午回了宿舍,宿舍里没人,她才打了电话回家。先打给了奶奶,想问她妈妈怎么样了。
奶奶的小灵通过了许久才接。
“奶奶,吃过饭了吗?”
“才刚吃上,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宁清的手指缠绕着一圈圈的电话线,“我妈,在家吗?”
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她着急了,这几天都赌着气没有理妈妈,“奶奶,有声音吗?妈妈怎么了?”
孙英觉得这事应该告诉孙女,“你妈昨天去医院把小孩打掉了,今天还在住院。”
赵昕远觉得假期过后的宁清不对劲,恹恹的,谁都不理。上课时,他看向黑板时,眼睛扫过她的位置,她大多数时间都趴着。
问她怎么了,她也不搭理他。只是将书还给了他,贴了便利贴说谢谢。他也没再追问她怎么了,将哈利波特第二部带给了她。想着可以周日下午去书店找她,如果她仍然不想说,他依旧不会问。
周日上午最后一节课后,他被数学老师拉住一起做了一道大题,有点复杂,两人思路不同,花了二十多分钟,还是做出来了。他的思路更偏向于暴力破解,经验丰富的老师选了更巧妙的方法,但他觉得老师那种方法只适合于这道题。
赵昕远离开教室往校门口走去时,发现宁清小跑着从他身边经过,他从后面喊住了她。
她却没停下,他快走了几步抓住了她,才发现她红着眼圈,手里还拿着几百块钱,“怎么了?你去哪?”
“三院,你知道在哪吗?”听奶奶说了医院和病房号,她从衣柜把剩下的所有现金都抓在手里就跑出了宿舍,她不知道有多远,但是问他也没用,这些钱肯定够打车来回的,“算了,我打车去。”
“这家医院靠近市中心,离学校不远。”赵昕远看到了前边的哥们,跑了上去借了电瓶车,“周日这个点路很堵,打车也慢,骑电瓶车更快些。”
宁清顾不上其他,任由他骑着电瓶车带她去了医院,是个自行车式的小电瓶车,她的手紧抓着坐垫。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所医院,很大,住院部都不止一个,正当她晕头转向不知道往哪走时,赵昕远拉着保安大爷问了路,就带着她去病房。
走进住院部,等了很久的电梯,几乎是每两层都会停一下,到了所在楼层,转了好几个弯才到了病房。
宁清走到病房前,却失去了所有力气进去。
正是午时,人来人往,这个病房隔壁就是热饭的地,病人家属们正在拿着饭盒排队。
蒋月半躺在病床上,宁国涛手中拿着饭盒,正一勺勺给她喂饭。他的位置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到女儿正在外面站着看他们。
宁清看了许久,当看到爸爸要起身时,她匆忙拉着赵昕远跑开了,怕爸爸可能走电梯,转过一个弯后,她进了安全通道,逃到了楼梯间里。
病房在十一层,楼梯间里并没有什么人,她一屁股坐在了阶梯上,没有吱声,眼泪就流了下来。
赵昕远什么都没问,坐在了她旁边,陪着她。
初三学校组织去医院做体检,她早早体检完,在等着集合时,就在医院乱逛。偶然撞到了一个科室,竟然叫计划生育科。她走过去看墙上贴的科普,结果是流产手术介绍。读着文字,脑海中不由得想像出了画面。
要把东西塞进去,把婴儿吸出来,再把剩余的东西给刮走。当时看得她一阵恶寒,当时大街上贴着流产广告的标语是“今天做人流,明天就上班”,却从没说过,过程这么血腥。
“我没有让她这么做。”她哭着发了声,说完就摇了头,“不,我想让她这么做,我不想要弟弟妹妹,可我没想到她真的会去。”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赵昕远自然听懂了这件事,看着她脸上挂满了泪,他手足无措地从她口袋中掏出了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她。
“你这一周都不对劲,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在家被指责着自私,她连说出真实想法都是一种罪恶,面对他,她好像天然信任他,连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示于他,都不在意他是不是会嫌弃。
“我跟妈妈说,这件事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我就是不理她,一句话都不跟她讲。”她哽咽着苦笑,“我是不是很恶毒,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是用行动在逼她这么干。”
“是我逼她杀死了一个生命,她现在躺在病床上,我都不敢进去看她。”脑海中再次浮现自我想象的流产画面,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到冒冷汗,“他们骂得对,我就是自私。”
见她握着纸巾的手紧攥着,指甲都要陷进了肉里,赵昕远使劲掰开了她的手,拿出了被扣出洞的纸巾,帮她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他的气息十分干净,她很讨厌别人碰自己,却不厌恶他这样动作。
“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在干嘛吗?”这是他整个过程以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摇了摇头。
“汽车上的刮雨器,刚刷完,车窗就又被雨水给蒙上了,还不知雨何时停。”
这个缺德笑话不合时宜却应景,却把这儿的悲伤气氛冲去了一半,搞得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
他低着声缓慢说,“这是大人的决定,他们的世界比我们的复杂,养一个孩子,要考虑的现实因素太多。你的意愿,并不是他们做这个决定的主因。”
“不,她原来都准备生了,一定是为了我,才不要这个孩子的。”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流了泪,妈妈该有多痛。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建议你现在就跑进去问他们,是不是因为你做了这个决定。是不是非得把这个手术赖在你头上,你一个孩子,原来还有本事逼着两个大人做这么一项生命的重大决定。”
赵昕远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做错了,她的对错在他这不重要。就算她真的这么干了,难道要把她判死刑吗?况且她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
如果要把做决定的主因推到孩子身上,说为了孩子这么干的,或者让她这么误解了。别,请别这么虚伪与没担当。
只有这个傻子,才会全怪到自己身上。
正在哭的宁清被他的严肃面孔吓得一震,都不敢再哭泣,他又拿了张纸帮她擦眼泪。
这么轻柔的动作,刚刚却是那么严厉的言辞,她摸不透他。
“赵昕远,有时我看不懂你。”
他轻笑了声,用拇指将她眼角的泪拭去,“宁清,我们是同一类人。”
比如,对大多数事情,一样冷漠或不屑。擅长忍耐,只喜欢用致命一击。
他擅长伪装,她不懂藏着。
她相比于他,还残存着温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