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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涛已经从看守所里出来快两个月了。
十二月份以来,活是越来越少。这一周以来,才拖了三车,简直要在家坐吃山空。
他当时选择花钱出来的原因之一是想着外边有活,他要喝点红牛,从早拖到晚,自己这种大车,刨除油费,纯利润一天靠近两千。今年这剩下三个月一直干的话,还愁那点罚款的钱吗?那个钱,他能不还给女儿吗?
结果才出来拖了一个月,活就不多了。
世道不同了。
以前只要跟一个大老板,一年到头都不愁没活干。到处都在盖房子,城里楼盘盖完郊区又开始了,郊区盖完了拆迁房又一批来了,路也到处都在修。一座座山头开采石子的机器就没停过,上山的道路,渣土车从早到晚都排着队。
那个时候,只有有肯干活的心,不愁没钱赚。
后来,那些个老板,要么被抓了,要么跑了。跟过的最大的一个老板,那一带的山头都是他的,最后以非法采矿的罪名给抓了。被抓之前,把儿子送了出国。
宁国涛不懂商业,那个老板,只是赚了几个亿,也许靠山倒了,他也败落了。其他人别整得无辜一样,这个山头,不是他开采,也是别人来,就看后台有多硬,抓了还算创收了。那另一个大工厂的老板,涉黑的事也没少干,为什么没被抓?因为欠了银行上亿,他要是倒了,本地人员就业怎么办?这就是区别。所以还是要欠银行钱,欠的越多,越不敢轻易收拾你。
身处基建链条中最底层的一环,宁国涛感知到了寒冬。
现在老板宋朝阳被弄出来后,一直在外面躲着。哪个做生意的不欠上下游的钱?他听到了风声说最近回来了,昨天电话终于打通,人倒是客客气气,报了地址,说让他今天过来。
原来回来躲在了他丈母娘家里,维州边角镇上的一个村里,宁国涛过去时都下午了,宋朝阳坐在沙发上,窗帘都没拉开。一堆杂物的茶几上摆着盘花生米,一瓶牛栏山开了盖,这都两点了,还喝着呢。白炽灯的光打在宋朝阳的脸上,是一张虚浮发肿的面孔。
“国涛,来了啊。”宋朝阳起身给他拿了个酒杯,“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事,先坐下喝一杯。”
宋朝阳欠了他五万运输费,宁国涛自然是来讨债的,他坐了下来,“我来了当然得陪老哥哥喝一杯。”
“国涛,我们这是倒了大霉啊。他妈的,被人举报的。”
“钱难赚,犯了红眼病的人也多啊。”
“这些天,我几乎都没睡过一个整觉。那两百万,就是被人给骗了。”宋朝阳面如死灰,把杯子里剩的一口一饮而尽,“你说,在别的地被骗了钱,还能去报警。这被派出所骗了钱,我去找谁?”
两百万,是把他弄出来的钱。这件事,宁国涛这些日子,也在想,想得跟宋朝阳一样。
“如果我能熬下去,就算他妈的真立案了,反正都要蹲局子,我也不用交这么多钱。但熬不下去啊,在一个很小的宾馆房间里,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经常半夜来提审我,一天都没睡着过......”宋朝阳回想那段日子,精神直接就奔溃了。律师讲什么狗屁策略和法律程序他都不想听,不论要交多少钱,他都愿意花,只要让他出去,“可国涛,你想想,要真按程序走,哪里的认罪认罚,要交两百万?按法律说,真能来这么虐待人吗?”
宁国涛谁也没说过,他在派出所里,直接被人拎到厕所,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揍了不止一顿。他喝了口酒,人十分冷静,“我的案子,是被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的。就算我现在认罪认罚了,那个金额,也要有银行流水作为证据。但现在,连个流水都没有,就这么直接让我交钱了。”
“这个合法,说你自己承认了笔录,连流水都不需要调了。”宋朝阳冷笑,“你的案子更轻,检察院那边都觉得客观证据不足,法院都没判你有罪。但你在公安阶段直接把钱交了当承认犯罪事实,签了具结书当了证据。呵,检察院管决不决定起诉,公安管收集证据,每个机关承担不同的责任,但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们认罪?”
宋朝阳是个有点文化的,他说的这些专业名词宁国涛听得不太懂,但他却能明白这个原因,无利不起早。
“就算你懂这么多,结果都一样的。在里面,让我们知道的东西太少了,他们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那什么免费□□律师,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你说,我们能不怕吗?不还是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吗?”
纵使宁国涛是个老江湖,但在里面被威逼利诱时,一下子跟他说,环保是大罪,至少三年以上,交钱了就能少判点,一下子又说你可别指望着取保候审,一年内不立案就没事,实际时间可以用各种原因来拖延的。他能不怕吗?最后他心理防线根本就垮掉了,只是在女儿面前装腔作势。
更别说女儿社会经验不足,那个律师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笔钱,糊里糊涂地就给了妹妹,妹妹去交了。
也可能是宁国梅太着急了,根本没说清案子,直接让女儿觉得他犯了罪。时间紧也没找律师,看了他老板有钱有律师的,都乖乖认罚,自然觉得交了钱才能解决。这也是他默许的,他想出来赚钱了。
算了,也不能说她社会经验不足,这就是个坑,等着人跳的。
总之这笔钱,就是个糊涂账。
他已经出来了,还能找谁去问?钱都交了,他也没机会说我这是被威胁恐吓的认罪。见过哪个钱进了腰包还能被退回来的?
“老宋,这件事,我们就得自认倒霉。鸡蛋是磕不过卵石的。只能安慰自己,花了钱,人没事,就能继续赚钱。”宁国涛露出苦相,“最近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哪有什么货要运,就在家坐吃山空。这下,山都要彻底空了。”
宋朝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去了里边的卧室,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沓钱,“老弟,我也不跟你哭穷。但我确实现在也只能拿出一万,晚上我打个电话,问问我朋友那还需不需要司机,把你介绍过去。”
硬逼着也要不出来,跟了老宋的这段时间,他也没欠过工资,这一笔还没来得及给,就出了事。宁国涛拿下这笔钱,塞到了皮衣内里的口袋中,“老宋,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宁国涛回家时,发现妹妹的电瓶车在楼下,他上楼进了屋子,宁国梅正把带来的菜放进了冰箱。
“哥,你记得周日来吃饭啊,小海回来了,你一起来吃饭。”
宁国涛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腰都塌了下去,这个屋子是安置房,一个人住,就地上贴了瓷砖,糊了墙,基本没装修,这个沙发质量也不行,“小海这次升了总经理,这可光宗耀祖了。不过不是说年底升迁吗?任命这么快就下来了啊?”
正关上冰箱门的手一滞,“哥,这都十二月份了,还不算年底啊。”
“哦。”老一辈说年底,都是腊月时分,春节以前。
“哥,我走了啊。今天刚炸的肉圆,我放了几个在上面,其余的冻起来了,你记得吃啊。”
宁国涛闭着眼休息,那两杯酒,后劲还挺大,“好,你把门关上。”
真醉了,他掏出手机给蒋月打了电话。
响了两声,被挂了。
他又打了过去,这次多响了两声,终于接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宁国涛笑了,“我还以为你在外边重找男人了。”
“我当然找了,无论哪一个,都要比你好。”
“真不关心我?到现在一个电话都没有?”
蒋月觉得他哪里有脸来说这个话,没心思跟他废话,“那个十五万,你必须还给女儿。她在外面工作赚钱,哪里容易啊?”
“我知道的。”
“还有,宁国涛,你是要有点压力负担的。女儿今年二十八了,万一找了对象,说结婚就要结婚。她结婚,不管怎样,你都要给我掏出二十万当她嫁妆。如果这笔钱你都拿不出,她以后的婚礼,你都别想参加。”
说不让他参加婚礼,是句很重的话。嫁娶是人生大事,平时省吃俭用,必然要在婚礼时争一场脸面。本地人就算收入不过三五千的,一桌酒店饭菜至少两千多,还没算烟酒喜糖回礼,烟都要软中才拿得出手。二三十桌就得十几万,根本无法靠份子钱回本。一场婚礼,还真能掏空小半辈子积蓄。
结婚是要花大钱的,就算女儿跟她闹了说不结婚,做父母的,怎么能不为她着想。蒋月这几年与老公联系少,但只要没离婚,她都要榨他的钱。
“小月,不用你说,我都知道的。”虽然这是句威胁,宁国涛挺想念老婆的唠叨,“不要说女儿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你女儿跟我闹到现在,都不肯理我。”
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夫妻,蒋月想着这件事心就揪着疼,眼泪就掉了下来,半哭着跟宁国涛说了宁真威胁她的事。
“国涛,活到这个年纪,都不说让我和女儿过上好日子,你能不能不要再让女儿为你操心了。”
蒋月泪流不止,她知道女儿喜欢宁真儿子。她哪里是会棒打鸳鸯的人?可是人家不会看得上她啊。她只恨自己没用,女儿没办法嫁进那样的家庭。
宁国涛挂了电话,在沙发上坐到了夜半,才离开。
到底是一个村子的,找了熟人,很快就知道宁真住哪,宁国涛直接找上了门。
进小区前还被门卫拦住了,看手指是个老烟枪,他直接塞了两根烟,就让他进去了。
这个小区刚进门时面前是一栋栋的普通住宅楼,再往里走去,约莫走了十分钟,才看到了一片别墅。
宁国涛对照着熟人说的大致方位和特征,找到了其中一栋,门紧关着,外边还有个庭院,用栏杆围了起来,只能大概看到有一张桌子与四张座椅,角落里都是绿植。他上门按了门铃。
宁真这个月回了维州,老人冬天难熬,家中虽然有保姆,但她还是回来陪着她妈。
现代社会门铃都趋于摆设,进出小区管理严格,连推销员上门的场景都不会有。快递员会打电话,外卖备注句放门口也不会按门铃。在家中听到门铃声倒是稀罕事,宁真开了门。
看到这个中年发福,穿了肥大羽绒服、连胡子都没刮的男人,宁真也觉得稀奇,她站着没动,也没准备让他进来,“什么事?”
宁国涛站在台阶上,与她隔着半米的距离,“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说,不要去联系我老婆和女儿。”
“跟你说有用吗?你的烂摊子,还得你女儿找我儿子解决。那你能跟你女儿说,不要再跟我儿子有联系吗?”
“她为什么不能联系你儿子?如果你儿子愿意理她,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管不了。就算你不愿意让他们有联系,你也应该去管你儿子,而不是来威胁我女儿。”
宁真无法置信他能说出这种话,一时无言,“那你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什么结果,你女儿嫁进我家吗?合着你们夫妻俩,一直是这个算盘啊。”
宁国涛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玩伴,这么多年,彼此都早已面目全非,“宁真,你当年也是跟她一样的出身,何必这么看不起我家女儿?”
宁真被他的第一句话刺痛,她早不是当年宁家村那个又穷、家里名声又坏的女孩,“这么多年,我靠着自己努力有了今天。你怎么好意思跟我说这句话,那你呢?我们起点一样,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还让你的孩子有跟你一样的起点?我也没有瞧不起,谈婚论嫁,基本的门当户对是要有的。”
“你说的对,我对不起她。”宁国涛看着宁真,富贵生活让她保养得宜,皱纹都很少的脸上是一幅漠然,“看在小时候认识的一点情分上,我......我求你,有事直接联系我,不要去找她们。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宁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不复年少时的挺拔,甚至都带着些许的佝偻。
那时候,宁国涛长得很帅气,人还没这么无赖。他们在一个学校里,也是邻居。宁真知道妈妈在村子里名声不好,可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什么都不做都会招来人的非议。
还是五年级的一天,学校组织了下午看电影,但她不想看,就想回家睡觉。那天,她撞见了妈妈跟别人偷情,原来别人说的是真的,她经常被人骂小□□,也是有原因的。
是宁国涛发现了在河边哭泣的她,他陪了她一下午,跟她说,你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学习成绩好,就应该考高中、读大学,走出宁家村。
她说,你呢。他把石子打漂在河面,说我读不进书,就跟我爸混呗。
她走出了宁家村,而他,从没走出来过。
宁真关上了门,那么一点情分,早已毫无份量了。
宁清在加班时,收到了她爸的微信,是三朵鲜花。
她一头雾水,她爸平时发信息从没用过表情,她打了个问号过去。
宁国涛回复地很快,问她下班了吗?
她说马上回去后,又回了她,这么晚了,路上注意安全。
宁清回了个嗯后,聊天便结束。
不过也的确要下班了,她关了电脑,穿上外套,便往停车场走边系上围巾。今早走得急,连手套都忘了带。
气温已经零下了,夜晚的寒意尤甚。露在寒风中的手,骨节冻得如同被针扎,骑着车手脚都冷得没有知觉,她只想着回家洗澡埋在被窝里。
宁清骑到红绿灯路口时,还有两秒的绿灯,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太多次,这么晚了车辆也很少,她都没减速,僵硬的手拧着龙头加了速,冲出实线时,交通信号灯已经变成了黄灯。
正要过了这个路口,到达对面道路上时,左边疾驰而来一辆左转摩托车,宁清还没来得及产生任何反应时,人就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很痛,主要是腿,她的电瓶车都压在了大腿上。她看了眼电瓶车,前边篓子里的雨披都被甩出。
她闭了闭眼,动了下腿,没骨折,能正常移动。等这一阵突发的疼痛缓过去,虽然她很想躺着歇一会,但这在交通路口,夜间照明弱,如果运气足够差,会遇上不长眼的车辆进行二次碾压。
她没觉得自己疼哭了,但为什么觉得脸上有液体在流动。她伸手摸了脸,觉得液体很粘稠,她眯着眼,也只看到手上一团黑。右侧的屁股太疼了,她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等她渐渐支撑起半个身子想爬起来时,才看到了沥青路面上的一滩血。她看着自己的手,随着她身子竖起的动作,寒夜里温热的液体滑过她的脸,感觉格外明显。
这好像是,从她脑袋上流下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