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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去了快一周,喧嚣过后,夏丹这个人,像是从没出现过。
高三学生已经离校,平日里拥挤的食堂与小店,都略显冷清。高二也开始了期末考复习,数学三天一小考,英语连着几天晚上作业都是四篇阅读。
新调的英语王老师,上课从没一句废话,夏丹平日里不怎么讲的阅读,她都会拓展生词用法。英语提分缓慢,这样的功夫,在短期内无法见效。理科班轻视英语久矣,学生还能靠着以前的底子吃老本。
刚开始还无法适应这样高密度的英语课,但几天下来也习惯了记下生词短语第二天早读背诵了默写。可见文科班英语好,到底是有原因的。
宁清没想到,竟然被英语老师夸了她语感好。语法题不能说出知识点,都能凭直觉选对,作文有些句子用法也很地道。
也许真是坚持看了几本原版书籍起了作用,她第一次被夸英语好,竟然很害羞。毕竟她一直在乡下读到初中,刚进一中时连音标都读不全,有些拗口的单词还在用汉字标注读法。学不好也就没多大兴趣学,只是中游水平。鼓励也许是有用的,她渐渐对这门语言的学习产生了点兴趣。
这天上午上完最后一节英语课,英语老师赶着回家有事,看到宁清正走过讲台前时,让她吃完饭帮忙将教案与水杯送回办公室,再将昨天的考卷拿到教室发下去,只批了一部分,做得太差了,也懒得批剩下的。
英语老师说完又把她喊回,给了宁清办公室的钥匙,英语老师当班主任的少,中午都回家午休,很少有人在。
宁清吃了午饭过来,就拿着这一堆东西送去办公室,走在路上时看着老师的考卷,都用红笔写得满满的词汇用法,还将阅读中干扰选项的迷惑处在原文中一个个标注。上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看这工作量,至少要备课两小时。一中不光是学生,连老师都很认真。
试图直接推门而入,果然被锁上了,小扇窗户的窗帘被拉上了看不见内里。宁清拿出钥匙开了门,随手就关了门。小办公室里一片黑暗,她开了灯就往里走。
小办公室里一共才六张办公桌,一面靠墙,一面靠背,前边还是玻璃隔板,隐私性很强。位置很大,椅子后边空间绰绰有余,放了张用来休闲的躺椅。
这也是夏丹曾经的办公室,她坐在最后一排,宁清放下东西后,往后看了眼。当对视上一双眼时,她差点吓得腿脚瘫软。
是夏丹,往日里浓妆淡抹、会被女生私下讨论她如何画眼线打眼影的一张脸。此时失去了所有色彩,连嘴唇都是泛白的。
没了妆容的加持,夏丹无疑还是漂亮的。看向她时,眉头微拧,眼神里透露着一股的不满,鼻子都会随之而产生细微的动作,表达着嫌弃。
快一年了,宁清依旧见过这样的眼神太多次了。
办公桌旁放了个纸箱,塞了些个人物品,估计是趁着中午人少,收拾了东西,午休时再离开。
“看什么看?”
“看笑话,不可以吗?”
“你很开心?”夏丹讨厌她,也知道这个学生怕自己,却没想到,她能有这种胆子说这种话。
“当然,接下来高三一整年我都不会被你影响了学习。”
宁清看着一脸灰败的夏丹,在想,她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怕她?曾恐惧到想要曲意讨好她,让她对自己好一些。这个好,仅是正常而已。
现在,即使知道她就要离开,往日恐惧浮现时,宁清仍是无处可躲。
晚自习时被骂了边写作业边偷偷擦眼泪,来来回回走动看班的夏丹当看不见;被说敏感时她竭力逃避这个标签,试图表演听话乖巧,每次见了夏丹都礼貌地喊一声老师好;被威胁不要住宿舍时,她怕得一整天的课都听不进;怕别人知道被班主任厌恶从而怀疑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在一个半封闭的环境流,根本无人可倾诉。
即使这人被赋予的权力也收回,不再具备折磨她精神的能力后,也许曾经的痕迹,都难被轻易抹灭。
“真正优秀的学生,从不怪环境不好。”夏丹冷笑,“努力了都学不好,就是笨。”
“难道你觉得,只有成绩好,才能有资格来评判老师做得对不对吗?”
“不是吗?班里成绩比你好的那么多。那些学生聪明又努力,怎么就你觉得被人影响了学习?”她落了难,但不代表能被这么个小屁孩落井下石,“给你个建议,遇事多找自己原因,怪别人也不能提升你成绩。”
“对啊。”宁清反问,“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辜?只是私生活混乱,就得丢了工作。这个道理与你共勉,遇事多找自己原因。”
夏丹被戳到痛处,她在一中这些年,带的班级是能出成绩的。高二这一年,大考小考在理科班里从未垫底。不管她以何种方式到了一中,当了班主任,唯结果论,她做得一点都不差。工作上表现优秀,却要因为私事被毫不留情的扫地出门,这是荒诞的。
“如果你认同唯分数论的丛林法则,在不公平的规则环境里,只有成为强者才有话语权。那私德有亏,多年努力的工作和社会地位一夜皆无,这是你工作环境的生存规则,无论公不公平,你不是强者,就得认。”宁清走近了她,她的眼皮很肿,白炽灯光下的黑眼圈都微微凹陷。
“我是你的学生,按理说应是老师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但我今天厚着脸皮来教你一个道理: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成为一个生存环境里的强者、有很好的成绩取得高分,来证明自己有资格反对这里的规则、反对你的教学方式。如果你设置的环境规则,是不能让差生发出声音的,那我也无需遵守,更不需要服从你。”
宁清并非想说服夏丹,这也不是一场审判,她是在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面前这个女人,当初制造的恐怖,让她畏惧至今。
夏丹陷在了座椅上,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只是单纯讨厌这个孤僻敏感的女孩,表现得明显了些而已。面对学生,每个老师都会有喜恶的,但断然不会承认。
“你不觉得,是你自己太敏感了吗?”
宁清内心摇头,从没期待她向自己道歉,只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当老师了。
“你应该学会对人更礼貌些,能让你少受很多罪。”
“你什么意思?”
“富豪酒店。”
夏丹骤然站起身,“你干的?”
这个女孩笑了,扯起嘴角咧到最大,却是毫无声息的笑容。六月里门窗紧闭的办公室无法让任何阳光与暖意进入,只有惨淡的白光打在这个瘆人的笑脸上,夏丹被这个可能性的猜测吓得无法动弹。
“听人说的。”
宁清转头离开,打开门时,正看到李慧迎面走来,要进办公室。带在门上要关上的手停住,留住了口子,让她能进去。
李慧在学校里人缘很好,无论是老师和同学,她都有意识去与有用的人打交道。托人打听了一番,知道夏丹在学校的手续还没交接好,中午吃完饭便来办公室看一看,如果在,想道个别。
夏丹对她真的很好。
在学习上对她很关心,物理考了B会关照物理老师多照顾点,见她心情低落会在作业本上写try to be happy,考砸了都会喊去办公室分析学科薄弱点。
生活上也是朋友,夏丹会给她带面包吃,跟她聊恋爱话题,知道她喜欢赵昕远,还说你不影响学习的话,去追好了。高中可以尝试下的,这跟大学恋爱的感觉都不同。
夏丹出了这事,站在学生立场,她没影响学生成绩,班级在年级上排名都不错;站在朋友立场,李慧觉得她很可怜。
刚来到办公室要敲门时,竟看到宁清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冷着脸,以前还会象征性打个招呼,现在直接无视了自己。与赵昕远谈了恋爱,让她更加目中无人。
李慧走了进去,看见夏丹一脸的震惊与愤怒,看到了自己,她的情绪收敛起来。
从父母那里知道了这件事的结局,所幸事件最终没有闹太大,夏丹要去一所乡下学校了,保留了编制。为了家庭,双方都没有离婚。原来,闹得那么凶狠的女人,最后也会选择原谅。副校长却是还在一中,这个社会是对女人更不公平的。
两人刻意抛开那件事不谈,照旧聊着天。说要保持着联系,放暑假了,夏丹要带她出去吃甜点。
最后离开前,夏丹才第一次跟她提了这件事,说一种可能,是宁清做的。
很多人都知道地点在富豪酒店,但那样的笑容,和散发的恨意,像条毒蛇。
夏丹都并未确定,李慧却觉得隐隐就是她。
骂她是贱人的仇,她一直记着。
不管是不是,她都要跟赵昕远说。
赵昕远看着校门口的人来人往,跟她说了句“回去讲”,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在同一个小区,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看着他在等自己,李慧快步走了上去。
“谁跟你说的?”
“夏丹跟我说的。”
“她想怎样?”
李慧听到这个问题都很迷惑,“她不想怎样,她要去乡下教书了。”
“好。”赵昕远点头,“那你想怎样?”
“什么叫我想怎样?”
“你就告诉了我一个人吗?还有告诉别人吗?”
“没有。”看着他怀疑的眼神,李慧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了,“除了你,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请你继续保持,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他用了“请”,却是命令的口吻。
“如果我说了呢?”
夏丹没有任何行动,估计没有证据,更可能只是猜测,不会蠢到对宁清做些什么。他只需要让李慧保持沉默就行。
“你可以说,拿得出证据满校园说都行。但我不觉得你闲到没事干,有这个必要说点捕风捉影的事情。”
“你对这件事,完全没有看法吗?”李慧完全没预料到,他的反应仅仅是,让她不要告诉别人?
“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为什么要有看法?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关心,也不想知道更多细节浪费我的时间。”
李慧看着赵昕远不以为意的淡漠神情,他一直是这样性格,对不相关之事,连知道的兴趣的极其有限。
“你不在乎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吗?你还是喜欢这样的她吗?”
赵昕远想说,你拿出证据再来说是他,但他显然懒得说,若说了,万一她真没事找事去找证据呢。
况且是不是宁清,他都不在乎。即使是她,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了就好。不要把不重要的问题复杂化。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赵昕远面对这个旧友,说了句颇重的话,“我也不觉得,做了这件事就道德败坏了。”
“那你觉得,举报这样的事情好吗?对老师有不满,可以通过更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解决,但用举报私生活,来搞垮工作,前途尽毁,不过分吗?代价不会太大了吗?学生举报老师,这样的风气,是要回到大举报时代吗?”
看着她的一本正经,对不起,赵昕远真听笑了。
“李慧,不要读了几篇伤痕文学,就以为懂那个时代,再效仿着来给人扣帽子。”赵昕远反问,“就算这事真能拿来类比,那你也该去问,为什么举报有用?为什么编制内私生活出了问题,就要影响到工作?如果觉得不公平,想为夏丹鸣不平,就去教育局反映问题。”
“赵昕远,你在诡辩。举报者的恶,是不能用规则的漏洞来找理由的。”
“这个世界,只有好人,会很无趣。只有遵守规则的好人,和无底线的恶人,那简直是恐怖。”赵昕远累了,“我不想说服你,只有一个要求,保密。不是心虚地帮她,是不要这么多事。期末了,好好学习吧。”
李慧觉得这样的他,无比陌生。她一直觉得他是聪明而阳光的,跟他说话都觉得很舒服。但此时,在这个夜里,她瞥见了他极其冷漠而黑暗的一面。
所以,他会喜欢宁清吗?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她吗?”
就算他的清清真是个坏人,那至少也是个说话不费力的坏人。要谈恋爱,还是选个交流在同频的聪明人比较舒服。
“感情是个极其私密的事,我不觉得可以跟人分享。”
李慧被他的话语刺痛,“如果我就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呢?”
“我是把你当朋友的,李慧。”赵昕远从不喜欢用他爸爸手中的权力压人,但偶尔在适度范围内用一两次,更高效地解决问题,也不需要感到愧疚,“这样的朋友关系,也更有利于我们两家之间互帮互助。”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
期末复习紧张,宁清心态一向挺好,晚自习照样跟他出去牵手散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都没有跟最亲密的人之一说,她总觉得瞒了赵昕远不好,但也错过了最佳开口时期。
她有许多话想跟他讲,也只能将语境略去。
牵着他的手,宁清跟他碎碎念,“我妈妈上次来接我,我问她,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嗯?”
“其实我也不是找到了意义,就是突然觉得,人是永远有选择的。也许选项本身不那么好,但永远有选择的权利,不论身处何种弱势地位。”
赵昕远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不想让他知道,他也不会问。如此善良的她,是被逼到什么份上,才会做出这个选择。
“对,所有经历的事,也是一个个选择组成。一定有选项,就看要舍弃什么。对自己负责,就不要放弃选择的权利。”
宁清会心一笑,他总是懂她。
站在路灯下,赵昕远看到了她的笑容,笑容是那么的纯真,看着他的眼神,又是那么勾人。心一动,就低头吻了上去。
他对好人坏人的评判没兴趣,并且自私到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对她的感觉,包括她。这种最私密的感受,应当藏着自己享受。是他的,就应该全部都属于他。
鼻翼间满是她的气息,想要她更多,但只能止步于接吻。
为什么喜欢人要有理由?做阅读理解上瘾了吗?
看到她,有接吻的欲望,那就是了。
在窒息的前一秒被放开,宁清抱着他不肯放,“赵昕远,暑假我也想亲到你。”
“我......应该有半个月回乡下的。”
“哦。”有半个月能见到他也很开心了,“我可以带你去钓小龙虾,那你剩下一个月就在城里吗?“
“我要去美国。”
“哇,好羡慕啊,去旅游吗?”
“对......”
“会去纽约吗?”宁清抓着他问,她身边还没有人去过美国。更准确点说,是没有人出过国。
“不知道。怎么了?”
“能拍张照片给我看吗?我超喜欢汤姆克鲁斯,他演的《西雅图夜未眠》,男女主就是在帝国大厦见面的!”
宁清连省都没出过几次,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来自电影和书。跟着电影看到了很多国际大都市,看中东史时,拿着地图对照着一个个小国家。虽然羡慕能出去旅游的人,但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匮乏。
“好。”看到如此激动的宁清,赵昕远问了她,“你想去吗?我带你一起去吧。”
“不要。我要去,肯定是自己能挣够钱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拒绝太过利索,他面色隐隐不虞时,宁清讨好地亲了他的下巴,“那我今年问我爸爸多要点压岁钱,我们下个暑假就能出去玩了。”
“喂,你再不跟我说话,我就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