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伪善。

哑嫂出去了。

门关上,窦瑶听到了落锁声。

这是在防着她逃走?

还真是高看她了。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想逃,也根本没那个能力。

待床边的人离开,窦瑶才拉起被角,将自己裹住。

一时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她蜷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哭累了,闭上眼,木然躺在床上整理思绪。

刚喝了点热粥,身体暖融融的。肚子填饱了,情绪大起大落后理智渐渐回笼。

在一片虚无的空间里,她没有办法分辨时间。

只记得自她醒来后哑嫂进来了约三五次,给她换药、按摩、擦身体、喂粥,期间还搀着她上了一次卫生间。

她虽也觉得不适难堪,可这种情况下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几乎为零。

要想适应必然有个过渡期,此刻也只能求助于身边唯一能帮到她的哑嫂。

在床上静躺了会儿,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周身有疼痛感,但肢体活动没什么障碍。

除了眼睛看不见,余下的也就大腿根部痛感重,好在不影响行动。

伤的似乎没想象中的那么重。

确认完身体状况,她开始仔细回忆陆续出现在她床边的那几个人。

哑嫂、吴小棠,还有那个不知是不是本名的“康康”。

简短交涉后她能确定名“康康”的那个男人不想放她走,原因不明。

对于那个男人的身份,她是有所猜疑,但往更深处,她不敢细思。

如今她面临的处境已是进退维谷,既是逃不出去,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着与其接受那个可怕的假设,不如暂时信他所言。

那个男人告知她沈岑死了,虽不知真假,但这个消息着实让她震惊。

胸口又闷又疼,没有想象中那般终于摆脱纠缠能松口气的畅快感,难受的她直想掉泪。

她试着不去思考任何与沈岑相关的事。

转移注意力,去回忆事发前曾发生过的一切可能遗漏的细节。

既是人为的车祸,一定有纰漏处。

将事发前所有的细节线索在脑中逐一拼凑起来,她很快有了答案。

没人比那两位更希望她能彻底消失。

明明从前她还抱着丝期待的。

果然,人不能活的太天真。

这样的身体状况,即便回去也是吉凶难辨,那她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意识昏沉间旧事在脑中来回翻涌,她只觉身心俱疲。

一个姿势躺久了,胳膊有些麻。

窦瑶翻了个身,从被中探出头,抬指轻揉胀痛的太阳穴。

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

她做了个梦。

很奇怪,在那场梦境里她更像个旁观者,意识清晰,很清楚这只是一场梦。

她梦到了沈岑,从年少,到如今。

她与沈岑之间,确切而言并没什么美好的回忆。每每相遇,都像是场意外的灾难。

她害怕他,不仅仅是因为外界对他的风评,更因为他生了一双像是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薄薄的眼皮掀起,一双漆黑的眼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似带钩,轻而易举就能将人刻意伪装的表象击溃。

十八岁生日那晚,她遇到了沈岑。

本以为只是场错身的意外相遇,没料到之后还能再见。

就在那群混混模样的男人散去后,谭玉茗借口内急,让她在原地等着。

窦瑶稀里糊涂地应下,回神后想起方才这里发生的一幕,更为后怕。不敢一个人呆着,循着谭玉茗离开的方向仓皇寻了过去。

往前走了没多远,恰看到沈岑将谭玉茗堵在了角落。

沈岑单手撑在墙侧,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沓钱,正低头与谭玉茗说着什么。

窦瑶情急下三两步跑了过去,一把推开沈岑,将谭玉茗牢牢护于身后。

面对这个能以一挑众的陌生少年,她虽又怯又怕,但仍故作强硬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你想干什么?”

话出口,颤音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少年没接话,低着眉眼安静看她,似在探究打量。

静了半晌,少年握着纸币的手抬起,甩腕一抛,将钱尽数砸在了她的脸上。

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只简单两个字:“蠢货。”

再见面,隔了约小半年。

在窦瑶几乎快忘了曾见过那个一身黑衣打群架的少年时,他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正逢梅雨季,下了场暴雨。

窦瑶下了舞蹈课在大厅等了许久,左右等不来家里的司机开车来接,便执伞出去看看。

走出大门,往前行了数十米。正东张西望之际,冷不丁被角落里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脚踝。

沈岑一身是血地倒在雨水里,虚弱到唇色泛白。

费力撑起眼皮看她,视线在她身上仅停留了两秒,抓住她脚踝的手失了力,滑脱落地,晕了过去。

窦瑶本不打算跟他这样的人再有交集,摆脱束缚后迅速撇开视线,往前迈行了两步,拉开距离。

就当没看见。

她尝试说服自己。

背过身,原地踌躇片刻。她还是没能迈过心里的那道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折了回去。

把他送去医院,等他脱离了危险期,待他醒来,窦瑶仍守在病床边。

想着,得把他交到亲属或朋友手中才能安心。

他醒后,默然盯着她看了良久,未见半点感激之意。

“伪善。”那时,他是这么形容她的。

他说的没错。

在那个幽深的巷子里,谭玉茗想干什么,她很清楚。

执意护她,不过是她在赌一把,赌眼前的少年欠了她的人情,不会把她怎么样。

是她惯会的,收买人心的手段。

而谭玉茗最厌恶她的地方,左不过就是她的“善良”。

只是……

他是怎么一眼看透她的?

**

梦境场景碎片状,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她大提琴独奏的舞台上。

舞台灯光渐暗,隔着徐徐拉上的幕布,沈岑没什么表情地从暗处现出身形,似鬼魅般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边。

伸手将她拉扯进怀,禁锢住。俯下身,强行吻住了她的唇。

他像是想确定什么,一双漆黑的眼紧锁在她身上。

一眼望去,如无底深渊,打着旋将她吞噬。

身体有一瞬的失重感。

窦瑶猛蹬了一下腿想稳住重心,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怔了好一会儿,她才记起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颗心仍在狂跳不止,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躁乱的心绪。

还没能缓过神,她察觉脖间有毛茸茸的一团东西蹭过。

她没敢动,下意识屏住呼吸,僵硬着身体偷偷攥紧了被角。

有胳膊搭在了她的腰上,垂搭在她腰间的手指收拢,将她往一个坚实怀抱里带了一下。

身边躺着个人?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她才后知后觉有了真实感。

——“要跟我一起睡觉吗?”

脑海里悠悠飘过那个名康康的男人与她说过的那句话。

康康?

他……

这是真打算跟她一起睡觉?

窦瑶睡意全消,没敢动弹。

除了呼过颈部的温热鼻息外,对方没再有旁的动静。

窦瑶猜测对方已经睡着了,犹豫半晌,紧攥被子的手松开,指尖轻触搭在她腰部的臂弯。

等了片刻,身边人没反应。

她给自己壮了壮胆,藏在被子里的手悄悄朝身边人那侧移了过去。

她记得沈岑右侧小臂上绘有纹身,循着记忆里的印象在那人右臂处细细摸索,触到了像是旧伤留疤的痕迹。

心里起了疑,窦瑶放轻动作,顺着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往上摸索。

指尖触到了他滚动的喉结,她下意识蜷起手指,有些胆怯。

稍作停顿,窦瑶很轻的“喂”了一声。

侧耳细听,对方没有回应她。

她的胆子大了些,两只手钻出被窝,照着那人的脸直接上手。

捏捏鼻子和耳垂,又摸了摸他的唇。

鼻子很挺,嘴唇软而薄。

她在心里大致描摹那人的相貌,指尖往上攀,触到了颤动的眼睫。

绵长睫毛在她掌心轻扫而过,有些痒。

“……”眨眼了?!

窦瑶僵住,保持着两手前伸的动作,脑子瞬间空白。

“你想对我做什么?”

身边的人骤然出声,窦瑶被吓得一激灵。

前伸的手一秒回缩,藏进了被子里。

莫名心虚,声不由大了几分,冲他嚷嚷:“这话应该是我要问你的吧!”

“我就想跟你一起睡个觉。”他的声音染了丝刚醒的倦意,有些不耐烦:“但你一直乱摸,很烦。”

“……”

“康康?”

“嗯。”

“你……不会乱来吧?”窦瑶不怎么放心地问。

“是你在对我乱来。”为表清白,他不忘再多补充一句:“我什么都没干,就想睡会儿觉。”

“你为什么要睡这?”窦瑶不解道。

“你管我。”

“……”

行吧,不乱来就行。

静了半晌,窦瑶小声询问:“你睡着了吗?”

他好似不太想接话,在窦瑶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话音含糊地答:“没。”

“你胳膊上好像有伤。”窦瑶话音稍顿,还是问出了口:“怎么弄的?”

“滚水烫的。”

“自己弄的?”

“不是。”

“这伤,什么时候落下的?”

“小时候。”

“小时候?多大?”

“记不清了。”

“那,这伤是怎么落下的?意外?”

……

一问一答间他话音渐弱。

再问,没了声。

看来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

一夜无梦。

沈岑已经很久没有过不用安眠药就能睡个好觉的时候了。

晨起,心情意外的不错。

瞥见身边人还没醒,他掀被子的动作放缓。

穿上室内拖鞋,难得体贴地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浴室方向走。

他在用早餐前有淋浴的习惯,关上浴室门,跟往常一样洗漱冲澡。

挤了点洗发水在掌心里,正搓揉湿发,听到外头有东西打落的声音。

醒了?

沈岑撩起额前的发往门的方向看。

仅隔了两秒,外屋有椅子摔地的动静。

摔倒了?

还真是不消停。

沈岑不由皱眉,叹了口气。

随意冲了冲满头的泡沫,裹了条浴巾,开门出去。

原本搁置在床头柜上的两本书掉在了地毯上,床尾的几张椅子也七扭八歪地倒了地。

一团乱。

窦瑶爬下了床,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光着。一双无神的眼瞪得圆溜溜的,正手脚并用地在四处摸索。

沈岑倚在门边安静看了会儿,见她往自己的方向摸爬了过来,语气不耐的“喂”了一声:“你能不能消停……”

话没能说囫囵,就见刚起身的她被地毯绊了一下,身体失衡扑了过来。

沈岑一秒都没停顿。

反应极快地侧身躲开。

窦瑶没能站稳,前伸的手拽住了周围一切可支撑物件,用力揪住。

脸朝下,“噗通”一声,摔了下去。

身下一凉。

沈岑慢半拍低下头,看着她手中的浴巾:“……”

室内诡异地静了数秒。

窦瑶并不清楚眼前是怎样的景象,吃痛捂住摔疼的脸坐起来。既也看不见,索性盘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瘪了瘪嘴,委屈道:“我渴了,想喝水。”

此情此景,她竟然还有脸跟他讨水喝?!

额角青筋暴跳。

沈岑无语扶额,一转头,撞见悄无声息站在门口表情彻底崩坏的赵志雄。

“……”

“……”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一丝丝尴尬的味道。

赵志雄极不自然地翘起嘴角,露出个假笑。

在老大的无声注目礼下,求生欲很强地比划了个封口动作,顺便递了个“不用解释,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默默侧转过身,给房里的二位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