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废帝

初夏,雍国南境的潋滟河上,画舫与花船交织,丝竹共管弦齐鸣。

今日贵人赏脸,各家楼的姑娘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在雍国皇帝面前争奇斗艳。

河中最打眼的花船,要属宋氏公子掌控的红粉楼。

红粉楼花船足有五层高,最高层放了宋氏公子送给雍国皇帝的礼物——他亲手教导、秘密藏了近四年的姑娘。

那姑娘名唤姜妙戈,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娴静淑雅,纤纤惹人爱。

然而此时红粉楼花船最高层,姜姑娘的房门却正被拍得震天响。

素来世家风流的宋氏公子宋元澈,鬓边滴下汗水来,手叩门板,嘶声道:“妙戈,开门。”顿了顿,又道:“是我。我放心不下,来看你一眼。”

房内始终无人应答。

宋元澈使个眼色。

下人一拥而上,要撞门而入。

屋内的姜妙戈毫不理会外面的喧嚣,一面拆了头上的七八只点翠簪子,一面同脑海中的天道系统确认:“我这身体敏捷度拉到最高了,对吧?可以达到人类极限?”

天道系统是一道可怜巴巴的男孩声音,羞愧道:“对不起姐姐。因为你是异世界来的,我的灵力不能给你用。我只能给你改善一□□魄……不能突破人类的限制。”

小天道听起来可怜兮兮,像只怕被骂的狗狗。

姜妙戈立刻就心软了,“安啦安啦。人类极限诶!可把我牛坏了!还要什么灵力?等我试一试啊。”她仰头,目光落在船顶一道横梁上。

这横梁离这层船板大约有一米五高,大约是用来作为姑娘们练舞系带用的。

若是普通人,在不借助工具的情况下,绝无可能一蹦一米五。

NBA球星能跃起一米一到一米二,就已经是大神级别了。

姜妙戈目测着距离与高度,后撤了几步。

她随手把曳地的长裙捞起来,掖在腰间;又撸起两只长袖,露出一双皓腕。

她原地小跳了两下,找了找感觉,目光落在脚上的翘头绣鞋上,索性一踩一蹬,赤脚踩在船板上,“哟呵,这小姑娘的脚趾甲涂得怪好看的。”

深呼吸,握紧双拳。

“我跳了啊!”

姜妙戈冲刺助跑了三大步,然后拼尽全力,奔着横梁,奋力一跃——

视线往下,只见船屋中的杯盘桌椅、镜子首饰,还有刚脱下的那一双绣鞋,全都陷了下去。只有她腾空而起,而视线所及,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又缓慢。

一瞬间,她双拳攥紧,双腿微分,以半扎马步的姿态,稳稳落在了横梁上,就如一只掠起又停歇的春燕。

一秒,两秒。

“我也太牛了吧!!!!!这身体素质!这动态视力!”

听到姜妙戈的呐喊声,天道系统又冒出来,男孩声音稍微活泼一点了,“姐姐你没有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姜妙戈恨不能在横梁上跳一段踢踏舞,表达此时的快乐,“姐姐没有生气。姐姐现在特别爱你。”

天道系统诡异得沉默了一瞬,大约是害羞了,然后小男孩别别扭扭道:“妙戈姐姐,你要感化的是魔尊化身废帝……那个、不是我。”

姜妙戈被他逗笑了。

“砰!”

与此同时,房门终于抵不住众人的撞击,轰然倒下。

宋元澈一步闯进来,就望见横梁上女孩赤足脚趾上的丹霞色,心头一紧,横臂拦住下人,“妙戈,不要做傻事。”

他大约是怕惊吓到女孩,缓步走上前来,就像在接近一只胆小警惕的猫。

姜妙戈目光往下一溜,从原主的记忆中认出了他。

原主战乱中与亲人离散,四年前被宋元澈别有用心收留,养在红粉楼中,悉心教导。小姑娘如今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楼主对她青眼相待,她自然也暗中心许。谁知道宋元澈养出她,却是为了今日借着盛会,送给雍国皇帝。这也倒罢了,她本已委身烟花之所,只能自怜命薄。可是偏又给原主知晓,这宋元澈养着她,是拿她做某个人的替身,原来这四年来的细心呵护,也是假的。原主年纪小,想不开,当面只抹了两滴眼泪,回屋便香消玉损了。

此时姜妙戈顶着原主的壳子,却早不是一样的性情。

宋元澈走上前两步,仰着头望向横梁上,就见上方的女孩轻轻巧巧一探身,露出一张过份灿烂的笑脸来。

她牙齿雪白,眉眼弯弯,冲他笑道:“宋公子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宋元澈被那笑容晃花了眼,直到女孩飘然下来横梁,才觉出古怪来。

他亲手教导出了姜妙戈,最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她从前都按照所学,行动娴静淑雅,便是笑,也从不露齿。

与她那晃花人眼的笑容比起来,她轻松跃下近一人高的横梁,倒成了并不那么吸引人眼球的事情。

他才从那笑容中回过神来,就又被女孩此时的模样骇了一跳。

一寸一金,外面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洒金银曳地云雾裙被她胡乱掖在腰间,露出丝质银白的中裤;百名绣娘百日之力才绣出的一对织锦鸳鸯,在她双袖本该交颈缠绵,随时却被她无情翻折上去,成了一对断头鸳鸯。

“你!”多年来作为教导人的威严,让宋元澈习惯性得要开口斥责,但话未出口,又想到此时情形特殊,还是先哄她在雍国皇帝面前露了脸重要。

宋元澈缓和了语气,道:“妙戈,来这边坐下。”他往窗边走去,看到地上歪歪斜斜的绣花鞋与桌上横七竖八的簪钗首饰,又是额头青筋一跳,到底强忍下去。

天道系统在姜妙戈脑海中发出警告,小男孩声音紧张道:“妙戈姐姐,你小心啊。这个人要把你送给雍国皇帝雍池。你可不要被他和善的样子骗了。”

姜妙戈安抚他,“放心。我有原主的记忆,知道他是谁。”

宋元澈是听不到姜妙戈与天道小男孩交流的。

他只看到女孩果真依言坐到窗边的玫瑰椅上,她一臂搭在扶手上,歪着身子,随意从打开的窗口望出去,看得有些入神。

宋元澈被她专注的模样吸引,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在这宽阔的潋滟河之上,争奇斗艳的画舫花船之间,最中心的位置,却有百余丈都无船停泊。

这方圆百丈的水面上,只停着一叶扁舟。

舟心只背向坐了一名素衣男子。

周围船来船往,女子莺歌燕舞,天上云走,河中水流,只有他不语不动;近处远处的画舫五颜六色,河岸两侧的夏花咤紫嫣红,只有他一袭白衣,就如世间仅剩的一点洁净。

姜妙戈望着自己的攻略对象,明知故问道:“那是谁?”

宋元澈听她主动开口,又松了口气,也愿意她把心思挪开,忙道:“那是玄国的废帝,玄烬。四年前,雍国攻破玄国都城,玄国皇帝玄晦退位,强行要皇太子玄烬做了皇帝,将玄烬作为废帝,送给雍国求和。”

姜妙戈还是有些为原主小姑娘不平的,见缝插针刺了他一句,“宋公子,你原本不也是玄国的重臣吗?怎得来了雍国效命?”

宋元澈一瞬大怒,又强行压住,他的目光遥遥落在舟中素衣废帝身上,带了几分道不明的情绪,不理会姜妙戈的讥讽,又道:“世间灵力稀少,世人只听闻仙人的故事,却不曾见过仙人的模样。玄烬是极罕见的,这百年来唯一生来便有灵力之人,却被他的亲生父亲玄晦设计暗害,耗费他一身灵力,化通天高墙,保住玄国——却让玄烬沦为在雍国遭人耻笑的废帝。”

“今日画舫争艳,雍国皇帝亲临赏玩,下令要废帝扁舟等候其中……”宋元澈挪开了目光,似乎不忍再看下去。

姜妙戈懂了。

雍国皇帝现在破不了通天高墙,只能拿留在自己境内的废帝玄烬出气,今日要玄烬与烟花女子“同台演出”,那就是通过羞辱玄烬来泄愤。

姜妙戈目测了一下距离废帝所在扁舟的距离,不但有她所在的这座花楼五层十来米的高度,还有水平向几百米的长度。就算她拥有人类极限的身体素质,也不能离谱到一步跨过去。

要怎么接近废帝,开始攻略呢?

天道系统感觉到她的心意,小男孩声音响起来,“对了,妙戈姐姐,还有一个重要的道具。我给你放在玫瑰椅上,就在你右腿旁边。”

姜妙戈不着痕迹一低头,就见自己右腿边的玫瑰椅面上,凭空多出来了半块精雕莹润的玉佩。她把玉佩握在手中,瞄了一眼对面毫无所觉的宋元澈,在脑海中与天道小男孩继续对话。

天道小男孩道:“当初废帝生母被驱逐出宫时,将一枚玉佩破成两份,一半留给了废帝;一半她自己带出了皇宫。你要用大爱感化废帝,但是废帝现在猜忌心与警惕性都特别高,所以得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你可以拿这一半玉佩与废帝相认,就说你是他的亲妹妹,先用亲情感化他。”

姜妙戈捕捉到了关键词,“‘就说’?所以这具身体并不是废帝的亲妹妹吧?”

天道小男孩对她倒是很诚实,道:“废帝生母出宫后死在玄国一处道观中,怀中的女婴还没出生就没了。你这具身体小时候也是在那处道观长大的,时间刚好差不多。”

“简单来说就是,现阶段我要假扮妹妹攻略废帝,对吧?”姜妙戈做了总结。

天道小男孩已经习惯了“攻略”这个说法,道:“差……差不多吧。”

此时红粉楼花船动了起来,缓缓驶向中心处,那里河北岸起的辉煌高台,便是雍国皇帝雍池所在。

宋元澈站起身来,道:“该我们上场了!”他绕过来,很自然得低头,要为女孩理顺头发,重戴簪钗——这在以前是他做熟了的事情。

谁知道姜妙戈头微微一偏,也不见她动作如何快,却闪开了他的手。

宋元澈手定格在半空中,无端觉得心中一空。

姜妙戈摩挲着手中的半块玉佩,笑道:“不麻烦宋公子了。我自己来。”

宋元澈目光扫过女孩毫无修饰的长发、翻起的长裙与趿拉着的绣鞋,半是痛心半是生气,在看到她面容的那一瞬,又叹了口气——罢了,原本养她不就是为了这一张脸吗?只要有这张与妖后姜氏相似的脸在,纵然她什么都不会,雍池也会想要她的。

宋元澈怕在这关头激发事端,虽然极不放心,还是道:“好,我出去等你。”他走出去,却把房门留了一道缝隙,临关门前,一抬头又道:“妙戈,记得唱我教给你的曲子。”

那是妖后姜氏刻在雍池心头的曲子。

姜妙戈已经低头在研究那半块玉佩了,闻言敷衍得点点头,道:“请随手关门,谢谢。”

宋元澈:……

*

潋滟河北岸的高台上,雍国皇帝雍池歪靠在龙椅上,望一眼正破开水面驶来的红粉楼花船,又百无聊赖挪开视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对近臣道:“这就是最后一艘了吧?”

“是,陛下。”近臣战战兢兢道:“这是宋大人亲自准备的。”

“叫宋元澈下次别找这等麻烦了。”雍池冷淡道:“没劲。”

近臣不敢不应。

雍池摇晃着酒杯,目光在河面上随意逡巡,只在望见江心扁舟上的废帝时,眼中闪过一丝毒辣与嘲讽。

红粉楼的花船已经停在了高台前。

最高层的舱门打开,一位娉婷少女走了出来。

看清那女孩面容的那刹那,雍池浑身都僵住了,指尖的酒杯无力脱落,摇晃的酒液洒了他一身。

“陛下……”近臣惊慌上前。

“滚开!”雍池猛地坐直了身子,倾身向前,仿佛要隔着江面把那少女捉来。

姜妙戈走出船舱,来到船头,虽然面对着皇帝所在的高台,但心思全然在江心废帝身上,她探头估量了一下距离水面的高度。

此时江上丝弦声全已停了,所有私语之声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位宋大人酿造了整整四年的宝贝,会有怎么样的惊艳亮相。

姜妙戈回过神来,察觉太过寂静的环境,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系带,又脱去外裙与长袖绣衣。

临近画舫上的众歌女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宋大人送出的这位,难道不是娴静风的,而是狂野风的?

姜妙戈又甩开绣鞋,来回跃动着,做好准备动作。

东边画舫的红衣女低声与同伴道:“她莫不是要跳胡舞?”

同伴低声道:“也许她要跃上高台,对陛下投怀送抱……”花船距离皇帝所在的高台,有七八步之遥。

红衣女嗔道:“那么远,能跳过去吗?”

同伴道:“这你就不懂了。陛下岂能眼睁睁看着她落水?到时候她一跳,陛下伸臂一捞……”

红衣女恍然大悟,对同行的业务水平肃然起敬,连连赞叹,“高端!高端!”

却见红粉楼最高层船头的少女,此时只着中衣,长发挽起,抱拳环绕四周,一开口中气十足道:“诸位同道多才多艺,妙戈今日没有别的,就给大家表演个跳水吧!”

语毕,只见她从高处一跃而下,头下脚上,如一尾归家的鱼,钻入水中,不激起半点水花。

十余米的高度,她刹那间已入水。

皇帝雍池半身探出高台去抓,却只握住一手香风。

近臣慌忙上前拦住,保护皇帝安全。

“快救人!”雍池暴怒。

数百名护卫应声入水,“扑腾”声不断。

而这些骁勇善水的护卫,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追上前方水中的女孩。

只见姜妙戈在水中一人当先,以自由泳的姿势,如离弦快箭一般,往江心孤舟射去。众护卫在她身后苦苦跟随,却只能望着她越去越远,不禁都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怀疑。

百米的冲刺自由泳下来,饶是身体素质拉满的姜妙戈,也有些气喘。

越来越近了!

她隔着眼前的水花,望向扁舟中的素衣废帝。

废帝玄烬始终垂着睫毛,半日来迎着众人讥讽打量的目光,默默承受着敌国皇帝蓄意的羞辱。

他只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发呆,好似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这叶扁舟之外。

直到姜妙戈游到三丈之内,他才像是醒过神来,横放船篙,以手递来相救,只是不曾言语,也不曾转过正脸来。

姜妙戈半身探出水面,一眼就望见了废帝握着船篙的那只手。

这是一只绝美的手,骨瓷一般的质感,阳光下透着冷白色,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清晰。

如果你见过这只手,就再也不会忘记。

姜妙戈上次见到这只手的时候,太阳正在这只手的掌心颤抖。

这是魔尊捏碎太阳的手。

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废帝玄烬,正是魔尊的化身。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片红光。

天道小男孩的声音响起来,“小心!他要读你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