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二十年。
一场冷风裹挟着落叶,将衍州最后一丝暑气也席卷而去了。天穹整个变成了暗灰色,如同瓷胎上一层不够匀称的釉料。
城外火势迅疾,沾染了疾风之后反而烧得更盛,火舌几乎要将一切都吞噬了。骤雨将至,素日里安静平稳的衍江水也开始叫嚣翻滚,衬得风雨欲来的气势更加浓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路扬起尘烟。
守城的人整齐划一地举起重弓,对准了来人。雉堞之上机关尽备,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毒箭射出。
一旁的女子身着素衣,束起的发已经被风吹得凌乱。
她握紧了手,指甲刺破了掌心却浑然不知。
直到那人行至城墙之下几丈远处,方才勒马,大喊道:“退敌了!”
是她派出去侦查的斥候!
元蘅的心陡然一松,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掌面被刺破的疼痛。
“开城门。”
声落,厚重的城门被推开一条缝,容人纵马而入。待这人进城之后,身后的重门又如同轰鸣一般被人关上。
叛军欲往启都中去,衍州是必经之地。
衍州地界多山多峭壁,地势复杂难行,唯有攻破城门是最快的方式。叛军就在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似乎是不攻下衍州绝不肯退。
数年来,镇守衍州的都是元氏的大将军,元蘅的父亲。
但是元蘅的父亲却在这个时候病重了,家中无兄长,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幼弟。安排守城部署的重任就这般落在了元蘅身上。
叛军有近八万人数,而战事延续至今,衍州剩下的兵力不足两万。尽管早就派遣人快马将战事危紧之事传入启都,但援军却迟迟不至。
这本就是一场赢不了的仗。
她做好了与衍州共存亡的打算。
可是今日,叛军却意外地退兵了。
斥候来到元蘅身后,跪答:“姑娘,叛军在衍江东遇上了……”
元蘅本看向远处,听到这里眼睫颤动了一下,转身问:“遇上了谁?”
总不能是启都来的援军。
就算是援军也是从北面的启都而来的,绝不会出现在衍江东。
“旗帜上写的字是‘梁’,大概是俞州来的的梁晋将军。”
元蘅倏然抬眸,皱眉问道:“梁将军如今还在江朔诸郡,如何能带兵赶到?你确定带兵而来的是他本人?”
斥候忙抱拳答道:“是属下疏忽,一时欣喜,忘了梁将军现下不在俞州。属下这就再去探,天黑之前来报姑娘。”
“去罢。”
骤雨忽然落下,雨水顺着城墙冲刷着,与这几日的血水冲在一处,蜿蜒着流向低洼泥地,散发出潮湿的腥味儿,即便是久在军营之人也同样感到恶寒。
元蘅看着斥候披了蓑衣再次上马出了城,她才低头看了自己的指尖,上面沾着泥土和血渍,似乎怎么擦拭也擦不干净。
良久,她回过身朗声道:“守好这里,以防叛军杀回来,不可松懈!”
她正欲走,又似想起什么。
停住了脚步,她对身边的副将说道:“昨日,叛军夜袭西城门,定是衍州有内应。核对名录找出叛徒,杀了。”
她昨日才决定冒险开西侧城门,将无辜百姓放出城去。可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叛军出现得凑巧,杀了个措手不及。若非她将兵马提前调至城西,护百姓离开,此时大概城已经破了。
加之西城门地势易守难攻,若非是提前得到内应消息,从那里攻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副将应了声,见她是要回府,便递给她一件蓑衣。
元蘅接过蓑衣,从容下了城墙,牵过一匹骏马,冲入了雨幕中。
衍州的街巷上一路无人,想要避难的百姓该走的已经走完了。就算还有几户不想走的,此时也灭了灯,早早关门闭户歇下了。
一路到元府,她快步走上石阶,急促地叩门。
许久才有人应她,开了一条门缝,瞧见是元蘅,门房才慌忙开了门。
“姑娘?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元蘅将身上湿透了的蓑衣解下来,道:“叛军暂时退兵,这几日可以缓口气了。父亲怎么样了?”
门房摇了摇头,叹道:“不太好,今晨模糊着醒了一回,饮了些药又睡了。现下是夫人和媗姑娘伴在身侧。”
听了这话,元蘅递蓑衣的手顿了一下,旋即抬眼看向门房:“元驰呢?”
门房支支吾吾地答:“少公子,他……饮了些酒,睡下了。”
“什么时候了还饮酒?吩咐下去,让他醒了去领杖罚,二十棍,一棍都不能少。”
说罢,元蘅顺着抄手游廊往里去了。
元成晖的卧房烧着银炭,暖意热烘烘地偎着人。
床榻边守着的妇人侧目看了一眼元蘅,没作反应,只继续将一盅汤喂给刚醒的元成晖。
倒是元媗,瞧见姐姐来了忙起身来迎,还递上一盏热茶:“姐姐辛苦!”
还没待元蘅伸手去接热茶,便听得喂汤的妇人冷声讥讽:“反正城要破了,都要死了!谁又比谁辛苦呢?”
元蘅的母亲病逝得早,眼前这妇人正是元成晖后来续娶的继室夫人,沈如春。
沈如春入府不久,便生下了一双儿女,也正是元驰和元媗。
叛军欲攻衍州,元成晖又在此时病倒。沈如春本来行囊都收拾好了,准备让儿子逃离衍州,谁知却被元蘅给揪了回来,说什么元氏的子孙,绝不能在危难时刻弃衍州于不顾。
衍州的将士们还在死守,城中百姓也有不肯离开的。元蘅不懂刀枪之术,都得硬着头皮指挥部署,若将军府逃空了,那可真是讽刺。
“叛军退兵了。”
元蘅语气淡淡的,似乎不想与沈如春多费口舌。
沈如春病恹恹的模样立刻变了,忙搁下汤碗起身:“真的?那太好了,苍天见怜,我儿命好。”
这种时刻还想着她儿呢,元蘅只觉得没意思,冷笑一声,从容地饮了一口茶水:“与你儿何干?你儿既不敢上战场扛刀枪,又不愿在府中侍奉病重的父亲,就是你养出来的一个废物罢了。”
沈如春正要回嘴,榻上憔悴虚弱的元成晖开了口:“夫人先出去,我有话与蘅儿说。”
元媗看出了母亲心中不悦,担心又起争执,忙上前劝了两句,算是将沈如春劝出房门了。
此时元蘅才得以靠近床榻。
浓苦的药味儿从帷帐里面散出来,还伴着元成晖时不时的轻咳。
“难为你……”
元成晖一直以来都是严父,自她母亲离世之后,元蘅更是难得他几句好话称赞。
如今一句“难为你”,倒让元蘅的眼眶有些发酸。
这么些年,他们的父女关系都很生疏,元蘅也没什么亲近话与他说,只道:“没什么,受衍州百姓钦敬,就要护衍州周全。”
“怎么退的兵,讲来我听……”
元成晖的一呼一吸都如同残破的树叶,艰难又破碎。
但他放不下。
他戎马一生,向来无所畏惧。
却偏偏在他病倒的时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关键时刻,能指望上的还是自己素日里不亲近的长女。
元蘅便依言讲述了这几日作战的部署以及器仗损耗情况。
那些守城副将个个骁勇善战,都是曾与元成晖一同宿霜饮血过的。元成晖并不担心他们,但是却不知这个自己临危受命去接替他的统帅职责的女儿,究竟有几分稳妥。
“做得好,咳,咳咳……”
元成晖努力扯出了一抹笑:“那些副将,劳苦功高,却是谁也不服谁。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战事,还是要有人从中周旋调和。这一点,你比我强……怎么,以前见了马就发憷,现下会骑了?”
心中紧绷的拿一根弦倏然松了,元成晖也不愿她一直沉郁着。
“父亲怎么还取笑人呢?”元蘅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不会刀枪,无法承您大将军之志,但马还是学得会的。”
元蘅将方才床榻边那盅没用完的汤端了起来,用汤匙搅了搅,喂至元成晖的唇边。
此时尚未至申时,却因着骤雨,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屋内已经掌了烛,在忽明忽暗的微弱烛光之下,元成晖才看清楚了元蘅如今的模样。
她的发是乱的,额间的一缕发丝还滴着水,耳边也有一丝脏污的泥渍。
眉眼没有幼时那般温软了,反而剩下的都是坚毅。
元成晖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从沈如春嫁进来之后,他几乎将所有的照拂都留给了那一对双生的兄妹。对于元蘅,他除了会定时检查课业,几乎再也没有过多的关心。
可就是这样,元蘅却是在他病倒的时候,能够挑起衍州重任的人。
“你若是个男儿就好了……我百年之后,这元家交给阿驰,不放心……”
听到元成晖忽然说了这样的话,元蘅喂汤的动作一滞,将汤勺握紧了几分。
她忽然就明白,无论自己做了再多,在父亲心中,都不可能比得上那个饮酒玩乐,在危难时刻躲在房中睡觉的元驰。
来日,元氏的兴衰,还是要交到那个混账手里。
她淡笑一声:“男儿又如何,女儿又如何?衍州百姓认谁,那才是谁说了算。”
没待元成晖再开口,元蘅便将汤盅生硬地搁回了案几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只道尚有事务未处理,挑帘离开了。
出了门,元蘅在廊下站着,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的小石子看了许久,终于舒出一口气。
她抬脚,将小石子踢进了雨中,溅出一道水花。
傍晚时分,斥候再次回来了。
“回姑娘,探清楚了,确实是梁晋将军的兵马,但梁将军尚在江朔诸郡,因此,调兵而来的,是二殿下。”
斥候报完,元蘅彻底怔住。
竟是梁晋的亲外甥——当朝二皇子,闻澈。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
下一本开《长公主她称帝了》,求收藏~感谢感谢!
【有手段会撩拨的心机美人长公主】
【早动心且假正经的风华绝代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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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郁微年少时从没过上衣不染尘的金贵日子,在戎狄人的刀下逃出了一条命。她从小便明白活着有多重要,只有活着,才能把该自己的东西通通拿回来。
直到那年在漫天风沙里,有人骑马迎风而来,对她说:
“你信我,我会带你回去!”
那人信守了承诺
但回京后他却没留下,而是转身离开,消失得一干二净。
——
先帝无比偏信的这位公主,回京后助先帝平叛清孽,整顿朝堂错枝。昔日那个小姑娘已经成了摄政的长公主,手段狠辣,连小皇帝都畏惧。
比起先帝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他的这个女儿更有储君风范。
几年后,新帝登基,一盆脏水泼下来,她被下狱了。
公主府中人人自危,而她却冷静自持。
软禁她的空山别苑清冷寂寞,一直以来被皇帝派人把守。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闯进来一个衣衫破烂的受伤之人。
郁微看清楚他是何人的那一瞬愣了下,旋即笑了:
梁玉,好久不见。
——
梁玉是当朝最年轻的帝师,风华绝代,个个对他尊之敬之。
除了郁微这一个没良心的,他曾赠她以短刀,她反手将那短刀学得称手,回刺给了他。
郁微凉薄得让人心惊。
好似彼此取暖,甚至是在空山别苑里,两人雨夜缠绵撕扯的时候,她都没有用过半分真心。
后来皇帝下旨洗清了公主的罪名,大宴群臣。
席上梁玉避开她的目光,模样孤高清冷,好似从来不曾认识她,也试着假装忘记方才欲念缠身,气息凌乱时的轻薄之吻。
郁微却当着众臣的面,挑破他的清雅自持,执酒道:“梁玉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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