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阁中的几个小厮本想来拦着劝和,可是这一杯水直接将所有人都泼得沉默了。
不远处席间的几个品茶赏雨的清闲客人此时也都闻声看了过来。
但当众人瞧清楚被泼的人是陆钧安的时候,都不禁替元蘅胆寒。还有些好事的已经离了座位,靠近之后躲在木制屏风后面瞧热闹。
毕竟在启都敢惹陆钧安的人真的不多。
当今皇帝也得给他父亲一些薄面。
元蘅从容地收回手,将杯子搁回原处,丝毫不惧地看向陆钧安。
这一出同样出乎沈钦的意料,但他还是鼓足气,挪动步子站在了他们中间,不动声色地将元蘅往身后护。
但是陆钧安此时已经盛怒,他一把推开沈钦,扬起巴掌便准备甩向元蘅。
可是在他的掌风掠过元蘅的鬓侧之时,元蘅微微侧偏开身子,让他扑了个空。旋即,漱玉忍无可忍地再度将他制住,带着十足的怨愤将他撇开。
他没站稳,踉跄着便摔了下去。
元蘅捏了漱玉的指尖,安抚了她的情绪,旋即走向陆钧安。
“陆公子身娇体贵,还能打么?”
“吵什么!”
清冷又略带烦躁的声音从阁楼上传了下来。
是闻澈……
他没戴冠,一头墨发垂下,只用一根素色的带子随意束了起来。细细瞧去,他眼尾还留有浅淡的印痕,似是在此处小憩留下的。
看他倦怠且冷峻的神色,便知被人扰了清梦心中多有不快。
他虽困倦,但往下走时仍旧端得一副好姿容。路过元蘅时,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缓慢地踱至了陆钧安的跟前。
元蘅望向他的侧颊,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打入启都之后,他们两人总是会不经意地碰上。一个王爷,怎么就那么清闲,每日饮茶听曲,没有旁的事做?
还不待她回神,陆钧安便又爬起来,嚷着要还手。
他本就没醒酒,又摔懵了头,后脑痛得麻木,一时神识不清,周遭一切都分辨不清楚。
陆钧安摸了一把痛处,恨恨起身,朝闻澈挥了拳头。
闻澈避开陆钧安的拳头,轻易握住他的手腕,不怎么用力地一绕便扭得他生疼,接着在他腹间踹了一脚,再次令他摔回地上。
陆钧安身旁的随从自然认得闻澈,现下瞧着这阵仗,脸色已然吓得惨白。
闻澈冷眼看向陆钧安的随从,道:“带着你们主子滚,若下回再不长眼,醉醺醺地欺辱人,他的眼睛就不用留了。”
“哎、是,殿下,我们公子今日是饮酒太多了,小的先带他回去,明日定去给殿下和姑娘们赔礼道歉……”
随从还没扶着走出多远,便听见闻澈又冷冷地开了口。
“陆三?本王记住了。他酒醒了你问问他,启都的王法何时姓了陆?”
这种事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是真正被凌王警示出来,随从还是冒了一身的冷汗。毕竟无论陆家在启都如何昌盛,也不敢在明面上开罪皇室。
随从连声称是,带着陆钧安走了。
元蘅在一旁听完这番话,走向闻澈,行礼:“扰了殿下清静,实在是我等之错。”
闻澈此时方看向她,眸中的倦意和烦闷隐去,唇角扬了下。
多日未见,在外她果然还是这般圆滑周到。好似那夜雪苑的不欢而散根本没发生过。
但是又疏离。
他梦中的那人从不会这般冷淡疏离。
梦中那片开不到尽头的桃花,像烟霞一般烧灼人。而梦中的那人一身雪色长裙,似决心又似忐忑地微微垫脚,在他的唇角印下一吻。
像飘落的桃花瓣一样轻……
这荒唐的梦他不想提。
闻澈拢了衣袖,疏淡一笑,往她跟前走了一步:“本王相信元姑娘不怕一个小小的陆三,但是有件事你得记在心里。有时,跟小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轻则受些皮肉苦,重则……不堪设想。”
太近了。
他的声音足够轻,像是耳语,又像是告诫。
忽地,这人重新与她分开合适的距离,似调侃地看向门外,道:“那位沈公子,你不去送送?”
一时间,元蘅没想起什么沈公子。
沈钦?
她恍然回神,往清风阁外看去,却见他已经走了。
“人家一介书生,为你不惜得罪陆家人,你竟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
这话倒很像在看热闹挑事。
元蘅有些气馁,自己追至清风阁,本就是想与沈钦攀谈,好知悉一些文徽院的事。可眼下被陆钧安搅扰得全然耽搁了。
甚至未来得及向沈钦道谢。
“殿下认得他?”
元蘅问。
闻澈唇边的笑意敛去了,叹道:“文徽院的沈明生,学子中的佼佼者,如雷贯耳。”
清风阁的小厮此时谨慎地走了过来,引着几位贵人往里面去。
落了座,元蘅方觉出几分奇怪,问道:“殿下久不在启都,如何能知这些?”
闻澈被问住了,整个人都怔了一怔。
他皱了眉,又舒展开,双眸难得是一片令人轻松的澄净,笑道:“你想听本王就要说?偏不告诉你……”
元蘅被这话噎了个哑口无言。
在闻澈去碰茶壶时,她先一步取走,反唇相讥:“不听也一样。”
像是赌气一般刻意带了刺。
闻澈道:“你是褚清连的学生,自然有的是办法知道这些琐事。”
元蘅的心骤然紧绷了起来。
他如何能知这事?
可是闻澈并不看她,反而刻意吊着人似的悠然品了茶,眼底带着惬意和懒散,轻声道:“雨小了不少,本王该回去了”
待他起身的那一刹,元蘅却先一步站了起来,俯视于他。
“殿下是听谁说的?”
如同在衍州的帅帐中一般,她向来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心生畏惧,对视时的目光永远是直接的。
像是对弈。
闻澈乐得看回去。
“是褚阁老的学生哪里就丢人了,你竟怕人知?”闻澈看她这副模样,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那日在雪苑中,他只是瞥了一眼,便瞧见了平乐集的一角。
但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岔了,但今日元蘅的态度却证实了他所猜测的。
“难不成真是由世人所传,平乐集是祸世的东西,可倾覆一个皇朝呢?”
闻澈明知这传言荒唐,但还是想看她如何答。
元蘅越发看不透他了。
在这富贵繁华的启都皇城,他分明有着嫡皇子的身份,却不务正业,亦不去讨皇帝欢心。他整日闲逛游街,饮酒作乐,与世家纨绔子弟无异。
可是在衍州之时,他能独自率俞州军作战,帅帐中的布防图摩挲到破损。从他的眸中亦能看出他的野心和不甘。
那日在雪苑,他说出那样的话。
今日,又问起平乐集。
他一副风流公子的皮相,却将自己的骨全然遮盖,比之迷雾绕林更让人瞧不清楚。
猜不透就不猜,看不破就不看。元蘅并不想在此人身上花费什么心思。
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冲他淡然一笑:“殿下想听我就要说?偏不告诉你。”
闻澈正轻点在桌几一角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想到元蘅竟会这么噎他的话。好像他们总共就见了几回面,但每回都是在互相呛人,谁也不服输。
“今日之事还是要谢过殿下,但别的,恕无可奉告。”
说罢,元蘅行了礼便走了。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闻澈轻挑开身旁遮挡的纱帘,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隐约想通了为何褚清连回绝那么多拜师的学子,独独在暮年收了这样一个女学生。
一个不会打着师父的名头四处宣扬的人,兴许才是褚清连所找寻的。
而出了清风阁之后的元蘅,撑开伞后仰面往上望了一下。尚能瞧见依着窗边露出的闻澈的袖角。
心中忍不住一阵烦闷。
漱玉看出她不悦,问道:“姑娘还在想陆三的事?”
“没有。那个纨绔醉鬼,成不了什么事。”
“那姑娘在烦什么?”
“若是一个装纨绔的人,才最莫测不是么?”
元蘅收回望向窗子的目光,接过伞,从容地登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