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殿外的日光亮得晃眼,入冬了的启都甚少有这样的晴日。
皇城巍峨,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红墙高阁。
引路的内侍顺着长阶走着,元蘅就跟在他的身后。
风吹满袖,素白的衣袂翻飞飘逸,本是轻淡的颜色,此时在这等艳丽漂亮的皇城中却显得夺目耀眼。
殿门紧闭,听不见里面在商议什么事。
她并不多问,受传召来觐见皇帝本就是意料之外,她猜不出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的那桩不上不下的婚事。
直到殿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绯色曳撒之人,日光落在他的发冠之间,细碎得像是金子。
何等的矜贵,他甚至连眼风都没有扫向一旁的元蘅。
内侍看出了元蘅的疑惑,凑近低语道:“这是陆从渊陆大人。”
怪不得,元蘅了然。
若是当年造反事成,北成改朝换代,难保这位陆大人不会坐上皇位。
像是他这般矜傲之人,在朝中说不上权倾朝野,亦能震慑众人。可是那日在文盛街,他却心甘情愿地落轿向闻澈认错,徒步走回都察院。
在众人眼中,再瘦的骆驼也不见得可怜。但是在陆家人眼中,这等天差地别的落魄是无法容忍的。
他们如今看起来像极了为北成鞠躬尽瘁的臣子,但就怕明争已尽,暗抢无涯。
“元姑娘?陛下传您进殿说话呢。”
内侍的声音将她唤回神,元蘅方收回目光,跟着他往内殿去了。
她行了拜礼,却迟迟没有声音唤她起身说话。
皇帝就高坐龙椅之上,看着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子,似乎在为着什么游移不定。
许久的沉默之后,皇帝终于开口:“看不上越王妃的位置?”
他边问边起身走来,驻足在元蘅的跟前。
元蘅看着面前的这双脚,思忖片刻道:“非也,越王殿下光风霁月……”
“这套说辞就不必了,说真话。”皇帝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元蘅坦然道:“臣女认为,臣女不想要靠着别人得来的尊荣,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轻笑,抚摸了挂在跟前的鸟笼,用金匙碰了鸟喙去逗弄:“你是世家女,你可知世家女的姻缘由不得自己?你又可知,先前衍州递来启都的折子中,呈报了拦击柳军的战况,其中不乏对凌王的感激,内容也算公允,但是……”
皇帝放下金匙,看向元蘅:“没有你的名字。”
这一句话有如千钧之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元成晖想要让女儿发挥最多的价值,却又将她的付出尽数隐瞒。那一两个月的食不下咽,奔波忙碌,如今化成了一句话——没有你的名字。
没有你的功劳。
大概数年后,元氏抵抗柳军的功绩,是要算在元驰的头上的。
可是元蘅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只应声:“嗯。”
“元成晖想为幼子添些功勋,将你的事隐瞒不报也是常情。但是,你恨么?”
除了闻澈,这是第二个人问她恨不恨。
元蘅淡声答:“本就不是臣女的功勋,是燕云军英武不屈,苦守城池的结果,臣女不敢领功。叛乱平、百姓宁,便是当日所做之事最大的意义,无关谁做的。”
闻言,皇帝的动作微顿,抚摸着鸟笼上的纹路,叹道:“平身吧。”
从入殿到现在,皇帝就是要磨她的性子,想看她知难而退,但是心中又不免有些期盼。如今科举重振,可那些在朝中没有根基的寒门士子根本就走不远,而那些文徽院学子入仕之后头一件事,亦是向世家投去拜帖。
可悲可叹,皇帝如今没有人能信。
元氏是个好选择,但是元成晖年迈,儿子又是一个不争气的,根本就不堪用。
唯有元蘅。
皇帝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笑道:“你得明白,你想不想要是一回事,该不该你的是另一回事。”
“那陛下觉得,什么是该臣女的?”
元蘅声音清晰柔和,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之时,却显得格外有分量。
为了家族的兴荣,背负起所谓世家女的“责任”,去嫁给一个并不熟识的人么?
那人又是何等的卑劣,试图用女子声名要她妥协,日后就能与她琴瑟和鸣相携一生么?
“该你的,就看春闱,你能不能拿到了。”
***
“元姑娘留步!”
元蘅刚走出朝云殿,便在宫道上被明锦公主拦了下来。
宫道上风大,连明锦鬓侧的发丝都被吹乱了。她今日跟前没有侍从,也抬手屏退了给元蘅引路的宫人。
元蘅只上回在文徽院与明锦有过一面之缘,其余时候并无干系,而明锦今日看起来倒像是有话要与她单独讲。
上回匆匆一见,元蘅并未有机会好好看一看明锦的模样。据说她的生母沈昭仪便是名动北成的佳人,如今看着明锦,元蘅只觉得此言不虚。
梁皇后性情沉稳,又将她养得甚为知礼,半点骄纵都没有。
“元姑娘可愿意去本宫的殿中小叙片刻?”
明锦见她点了头,便与她同行往皇后宫中走去。
“原本是该搬去公主府的,但母后身体不好,泓儿年纪太小,本宫不得已便多在宫中住上几年,也好照拂。”
关于梁皇后的处境,即便明锦不提,元蘅也是知晓的。
自从当年太后谋反之事后,梁氏遭受无妄之灾被牵连其中,梁皇后为了证梁家清白,便自请废去后位。皇帝虽然留了她的后位,但是亦为此动怒,再不肯见她,也不允许闻澈入宫与之相见。
就算是闻澈回了启都,获了封号,依旧不能再见母后一面。
元蘅道:“那臣女此番贸然往皇后娘娘的宫中去,可会扰了娘娘的清净?”
明锦笑答:“去偏殿一叙,不扰了母后不就行了?”
沿着梅树走出不久,便见一座紧闭的宫门。是上回元蘅来谒见蕙妃路过时看到的那座宫门。
当时她只觉得此处凄冷,万不曾想到这里竟然是中宫皇后的居处。
推开宫门,梅花冷香愈发浓郁地扑面而来。
没有过多的人烟,没有来往的宫人,只有这些连片的红梅,树根处还培着未化尽的雪。
推开偏殿的门,明锦吩咐人上了茶,才问道:“宫中有些闲言碎语,不知当不当对姑娘讲。”
元蘅接了茶,笑道:“公主但说无妨。”
“姑娘要与越王退婚?那此事,方才父皇是怎么说的?”
元蘅答:“陛下今日倒是未说此事。不过,既然退婚书已经送至越王府,那便不会轻易再有其他可能了。”
明锦饮茶的动作微顿,拨了拨浮沫,抬眼看过来:“你是说,今日父皇召见你不是为了这桩事?那是为了何事?”
“是些无关紧要的衍州旧事罢了。”
元蘅觉得那些事尚未尘埃落定,还是不方便到处宣扬,便稍作遮掩。
尤其是明锦今日无缘无故找上来闲谈,自然不会是偶然。
这位公主大抵是在宫中待久了,没受过什么苦,眸中澄澈得能让人一眼看尽心思,一点也遮掩不住。
半晌,明锦才启齿:“那既然婚是要退的,姑娘还是早日回衍州为好。启都……”
“启都怎么?”元蘅微微蹙眉。
今日明锦实在是太不对劲,莫名其妙就不说了,说话也总是吞吞吐吐。
明锦端着杯盏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笑道:“没怎么。本宫与姑娘一见如故,只觉得亲切,说的自然都是真心话。启都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还是担忧姑娘你想家了。”
接下来的闲谈,明锦闭口不提今日究竟有什么事来找她,似乎只是闲来无事,特意来找元蘅说话解闷的。
但是元蘅也从话里话外听出一件事来——明锦并不想让她留在启都。
元蘅走了之后,明锦才如释重负一般呼出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瞬,便有人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
那人的怀抱很冷,像是在雪地里待了许久,若是细细嗅来,还能闻到他身上浸染上的梅香。
明锦伸手想要挣开,可是他的手臂却收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还在她的鬓间留下细密缠绵的亲吻。
她感受不到半丝柔情,只觉得荒唐,眼角泛酸,努力许久才将眼泪忍了回去。
“你怎么不按我说的做?”
陆从渊松开了手,厚实的掌心落在她的双肩,将她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哭了……帮我就那么难过?当年是你说喜欢我,后悔了?”
“早就后悔了,陆从渊,你现在就是个疯子!”
陆从渊笑得很淡:“我一直都是疯子,你不能是今日才看出来的吧?你方才为何不追问皇帝跟她说了什么?”
明锦却似心死一般:“你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啊。”
陆从渊的拇指抚上明锦的眼角,不温柔地替她抹去泪痕,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叹道:“你现在每次见我都这种态度……你也不必百般暗示元蘅离开启都。她不会走,我也不会容许她毁了我这么多年的隐忍。你就算不按我说的做,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你真恶心。”
陆从渊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微微挑眉,戏谑道:“过奖。”
“别逼我恨你。你若伤害无辜,我必会亲手杀了你。”
明锦将她的手拂开,往殿内走去,根本遮掩不住失望和厌恶。
陆从渊只是面上的笑意全部敛去了:“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