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针锋

一颗石子骨碌碌地滚在了元蘅的脚边,她顺着往树上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闻澈的目光。

他在元蘅抬头的一瞬笑得更开,将树枝压得轻微颤动。暗红广袖随风而动,如画中人。

元蘅只看了他一眼,便俯身捡起了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趁闻澈不注意,元蘅朝着他将石子抛了回去。

似乎没料到她会砸回来,闻澈一惊,慌促地伸手去接,才勉强保住自己没有破相。

“你也太狠了!”

闻澈看着手心的石子,不敢再抛回去,只能顺手丢掉了。

元蘅将手中的一卷书塞进袖袋中,抬眸看着坐在树上的闻澈,道:“你也太无聊了。真要没事做,帮我抄书来!”

闻澈轻身一跃便从树上下来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现在对本王也忒不客气了些。不行礼就罢了,还支使人。”

“殿下还委屈上了啊……”

元蘅难得有兴致与他说上几句,“这是哪里?”

“侯府啊。”

“哦,您不说,我还以为是凌王府呢!”

闻澈理亏,摸了摸鼻尖便笑着跟上了元蘅的步子,笑着解释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本王与你表哥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义,还不能来与他说些闲话么?再说了,本王也没有很经常来吧?”

很经常。

元蘅并不理他,只是径直往雪苑中走去。

自从皇帝明示允许她以文徽院学子的身份参加春闱之后,元蘅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毕竟此时距离年关只余不足两月,而过了年后,开春二月便是春试了,留给她准备的时日并不多。

那些科举所囊括的书籍,她都是读过的,但是若是要参加这种科举,自然不能仅是读过就可以。无数人寒窗苦读数年只求一个结果,元蘅自然不敢怠慢。

仔细说来,此事算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对她的妥协,但也是元蘅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亦是证明女子并非全然不可能入仕朝堂的机会。

雪苑中的亭榭背风,即使是在冬日也丝毫不冷。

闻澈翻了石案上的一卷书,略微皱眉:“你抄这些书作甚?”

元蘅头也没抬地扯谎:“解闷。”

“你拿着本王老师的注解解闷?”

闻澈翻开书籍,只看了两行便知这是杜庭誉对那些圣贤书所做的注解。因为只是注解,终归是略显枯燥,所以平日里除了要参与科举的士子会借去看,也没有谁会在意。

“那殿下抄不抄?”元蘅发觉闻澈糊弄起来是真麻烦,索性直接将他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闻澈失笑,便掀袍落座:“抄。”

他压了袍袖去提笔蘸墨,另一只手则抚平了书卷的一角,落笔。

这一刹那,元蘅有些出神。

太像了,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会有些分不清闻澈和容与。

她相信世间会有生得相似的两人,但真的有人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么?

她从来没有将闻澈当做过容与,但还是会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心里稍稍有一丝波澜。

“这些东西……”

闻澈刚抄了几句,还是好奇一问。“对你修补平乐集用处不大吧?老师曾经做礼部尚书时,政见便与褚阁老不大相同。”

她一边翻书,一边淡淡答:“他们和而不同,是他们的本事和气度。我既不是杜司业,也不是我师父。他们的不同,又与我何干呢?”

闻澈抿唇一笑:“受教了。”

书还没抄够半柱香,便见漱玉推了雪苑的门进来。

她看到闻澈也在亭下抄书时愣了下,但还是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向闻澈潦草行了拜礼之后,便道:“姑娘,越王殿下来了,由门房引着正往雪苑来呢。”

自打上回在兰泽宫两人不欢而散后,闻临便再没有往侯府送过那些莫名其妙的书信,也没有派人捎来只字片语。但是元蘅此时蓦然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胸腔里憋闷,像是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她侧目看向闻澈,意思是看他要不要先回避。毕竟在雪苑中被越王撞见两人坐在一起,不知这人会否将恶气出到闻澈身上。

平日闻澈最识人心,今日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安然继续抄写。

他竟铁了心要装傻。

元蘅正欲开口与他说明白,谁知闻澈却抬眼看她,眸色平淡如初:“砚台里的墨干了,劳烦元姑娘研墨。”

说话间,雪苑外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闻临的笑也停在看到闻澈的那一瞬时。他愣了下,才终于挪动脚步走了进来,停在亭外几步远处。

这时闻澈才似看到闻临一般,笑着起身:“皇兄?今日朝中事务不忙么?”

气氛一时僵住了。

多年前,他们几位皇子正在内廷读书时,闻临与闻澈的关系便不好,二人也鲜少说话。后来皇帝宠蕙妃而轻皇后,将闻澈责去俞州,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即使闻澈已经回启都许久了,两人也是互不来往。

闻临面上冷色只显了一刻便隐去了,故作亲热地迎了上去:“澈弟!真是多年未见了,都怪皇兄,忙于政事一直没机会与你一叙。你现在竟长得这般高了。”

避开他想扶自己的手,闻澈道:“是啊,不过离开启都前,我便已经这么高了。”

“哦,是么,那是皇兄疏忽了。”

闻临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再也编不出往下能说的话了。

幸而元蘅不动声色地站在了两人之间的空处,笑着将两人的僵持的话头挑开了。

“不知今日越王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闻临的目光还留在闻澈手中的紫毫笔上,似乎要从尾端拧着的浓墨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听见元蘅的声音,他才重新将笑变回了走进雪苑时的模样,朝身后招了招手。有个侍从便捧着几册书卷走了过来,放置在亭下石案上。

“上回在泽兰宫,我说了些不好的话惹你烦心,那日之后我已经反省过,实在是我的不对。正好,府中有些褚阁老昔日留下的文集。今日给你送来,权当赔礼。”

闻临的话说得真挚,但是元蘅一个字也不信。

元蘅掀开书卷翻看,笑道:“多谢殿下的赠礼,当日之事是误会,也是元蘅过于冲动了,应当是元蘅向您赔罪才是,怎能劳您来侯府一趟?”

闻临瞥了一眼此时再度坐回亭下的闻澈,执笔写字,身上暗红云纹衣袍颇显风姿,一派如珠如玉波澜不惊的模样。

虽未言语,但闻临明白,这是轻蔑。

他最熟悉这样的闻澈,分明什么都不做,也能惹人厌恶。

闻临摆手一笑,拢了衣袖坐下:“你我之间,还这般客气作甚?”

元蘅并不计较他说的这话是客套还是意有所指,她对闻临送来的文集很是有兴趣。当日在衍州拜师后,褚清连便不止一次惋惜过自己的东西留在启都太多,尚未能来得及全部带走。

如今竟能亲眼一见。

见元蘅翻看文集着迷,闻临不由得凑近一些,几乎快要从后面拢到元蘅的肩,隐约见能嗅到她发间清淡如空谷幽兰的香气。

“元蘅。”

闻澈忽然开口,且直接唤了她的名讳,眼也不抬道,“你这里写错了一句话,过来改。”

他鲜少在她面前语气强硬。

听此言,元蘅方搁下手中的书卷,朝闻澈坐着的位置走了过去。

那清雅的香气骤然远去,闻临方不悦地看向二人。

没有写错。

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在纸页上,内容严谨流畅,每句注解都是她认真推敲过的,万不可能会出现什么谬误。

闻澈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容地将她的那句话用朱笔划掉了:“下回别走神,也要留心一些。”

元蘅起初不明白他又要闹什么,直到抬眸看向边上的闻临时骤然懂了。

闻临并不等他们二人谈话斟酌对错,便已经走了过来,笑道:“澈弟怎么会在雪苑为元姑娘抄书?”

这笑不知是方才面色几度变换之后才牵强扯出来的。

闻澈手中的笔未停:“这你要问她了。我好好地来找宋景,被她说无聊,掳到雪苑来做苦力的。”

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亲昵。

闻临附和着笑了下,宽袖遮掩下的手却攥紧了。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声,道:“昨日元将军送了书信来启都,问及你我二人的婚事。将军的意思是,最好在年节过后便办了成亲礼。蘅儿,你觉得上元节过后怎样?或者等二月春试过后,朝中诸事不忙时?”

一声“蘅儿”,不止元蘅身子一颤,连闻澈的笔都顿了下。

好好的字写毁了,墨迹团在一起,在整洁的纸上显得尤为明显。

“春试后再议吧。”

元蘅并不知道元成晖往启都送信来,但也不想计较,只想将婚事暂且搪塞过去。

等科举过后她授了官,此事自然作罢,没必要此时再过多纠缠。

写毁了就干脆不写了,闻澈将书卷合上,手肘搁在石案上,手背支着自己的鬓角,懒散一笑:“皇兄,元蘅的家信,怎会送往越王府啊?儿女婚姻,为人父母都是站在自己儿女的位子上考量的。怎么这元将军……与皇兄更亲近些?”

闻临反唇相讥:“来日都是一家人,亲近些有何不妥?”

“皇兄怎么还动怒了呢?别生气,我胡言的。”

闻澈眼尾上挑,面上的笑意有些微妙,“没人说不妥,但是若不知道皇兄对元蘅心意的人,难保不会觉得,皇兄要娶的是元家,不是她呢。”

敢将这种话挑到明面上来,也就闻澈做得出来。不过只要是闻澈,所有的不合理也都合理了。毕竟此人当年还敢在大殿上直接怒斥皇帝的过错。

“澈弟可真会说笑。”闻临笑了笑,沉默不语。

说到底,闻澈是应宋景之邀来侯府,而闻临是不请自来,久坐之后徒增尴尬。见元蘅并没有于明处拒绝婚事定期,闻临便只当她想通了,也不再与闻澈计较,告辞离开。

见元蘅送别闻临回来之后,闻澈将笔放回玉搁上,不咸不淡道:“送完了?”

“好歹是你皇兄,你坐在这里倒是不动。”

“那毕竟是你未婚夫婿。”

闻澈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好像哪里都不舒坦。今日闻临就是来探元蘅的态度的,而提起议婚之事时她也没说不同意。

元蘅将石案上的书卷摞好抱起来,淡笑着看向闻澈:“殿下最近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

“有么?”

闻澈不认,起身往宋景的院子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闻澈: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