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了冬到正旦伊始,喧阗的鼓乐爆竹侵扰了雪苑的安逸,元蘅才发觉自己已经将近两月没有出门见人了。
即使是侯府夜宴,元蘅也只是没饮上一杯酒便借机回了雪苑中去温书。
除了要温书以外,最要紧的是避开越王府来的人。
年关时府中迎来送往的事几乎都让宋景去做了。
他虽然不大情愿,但是每回看到横眉冷目的安远侯,他再多的不情愿也无计可施。他做事向来随心,此事在启都人尽皆知。因此让他敷衍闻临起来甚是方便,也不用担心闻临会如何计较。
与此同时,临近江朔诸郡的赤柘部自打吃了一场败仗,便将兵力撤出北成防线足足有六十里,算是给江朔了些缓口气的时机。而毗邻赤柘的西塞族人也因战事消耗,粮草不足,逐渐消停了下来。梁晋领一万精骑,顺势收回了前面边境被占的四座城池,将百年前北成吃的哑巴亏一口气从外族人手中讨了回来。
时逢正旦,依照旧例,各路军队主帅都应入启都述职。因着江朔边境暂且不受赤柘的骚扰,连多年没有回来过的梁晋,此番也亲自回来了。
梁晋并不敢久留。
赤柘之地水草丰茂,只需要开了春就能重新休养生息。想要恢复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世代好战,即便是曾经联姻议和也只能换来短短几年安宁。若让他们知悉主帅不在边境,难保不会行偷袭之事。
即便这样,梁晋还是在启都留了小半个月。接连平了江朔内乱,安北成防线,梁晋霎时声名鹊起,称一句功高震主也不为过。因此,他百忙中也要亲回启都,以示对皇帝恩威的顺从,安抚皇帝疑心,也好让外甥闻澈在启都的日子更好过些。
但是元成晖却再度称病不肯来,只派了燕云军的副将带着他亲自所拟写的禀奏折子入了都,对元蘅也只捎来一封很是客套的家信。
元蘅看过信后,便就着屋中滚烫的炉火,将它烧了个干净。
她竟没想到,元成晖现在连封给她的书信都要让元媗代笔了。幼妹元媗的诗书曾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还能不认得字迹么?
不过想来是元成晖于心有愧,知道对不住她,即便提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侵占元蘅守城之功,还是以漱玉安危逼迫她入启都,哪一件都令他无颜面对自己这个长女。
火舌穿透微黄的纸页,渐渐吞噬信纸上的墨字。此时她却从信封背面看到了一个小人像。很隐秘地画在里面,若非火光,元蘅几乎是看不到的。
是元媗画上的。
像是想哄人开心,但又找不到合适法子的无奈之举。
元蘅笑出了声,渐冷的心终于被暖回来一些。
***
入了春,惠风清朗。
贡院位于启都的偏角,平日里没什么人经过,向来清静。这日却人潮熙攘,只因这是三年一遇的科举会试。
举子众多,入内搜身查验的队伍排得老长,近乎将街道都堵了半截。贡院前的轿辇也停置许多,内阁学士、礼部衙门的大小官员都已入内。
但主考的礼部侍郎林延之却迟迟未至。
林延之的轿辇悄悄地落在了贡院对街的茶馆,跟着小厮的指引入了内堂。
见到陆从渊的那一瞬,林延之脚步踌躇了下,片刻后款步走过去,热情一拜:“陆大人!不知今日陆大人邀下官来此,是……”
陆从渊静坐在临街的位置上,听见林延之的声音才搁下手中握着的白瓷杯,缓缓起身,微笑着拱手回礼:“今日林大人主考春闱,陆某本不该在此时叨扰,但有些事,事关重大,还是要今日说清楚。”
随即,陆从渊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林延之虽犹疑,但思忖着时辰尚早,浅谈几句应当不会耽误什么事,便应声落座了。
手畔的茶还微烫,林延之并不碰,只等着陆从渊开口。
“今日春闱,据说出了件稀罕事?”
陆从渊并不点明,薄唇微启,饮了茶。
听此,林延之已经明白陆从渊说的是什么了。此次春闱科考的人中竟有安远侯的外孙女。还不待守卫将人逐出去,皇帝的旨意却下来了,特许元蘅入内参与春闱。料峭春寒,这圣旨却听得众人汗流浃背。
林延之无奈一笑:“是了,千古未闻的稀罕事。但有什么办法?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准此女参与春闱,在下又能如何?”
陆从渊并不点评,只是话锋一转,道:“林大人,你还记得你怎么坐上礼部侍郎的位子的么?”
林延之不知他何意,谦逊地表达感激:“自然,若不是令尊的提携,在下或许还在纪央城做州官呢。”
这话陆从渊满意。
林延之原本就是不得志的州官,后来是他陆家一手提拔上来,入了启都来,一步步走到了礼部侍郎的位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也确实到了用的时候了。
他将小厮呈上来的消茶点心推给林延之,轻笑道:“林大人,女子做官实在是荒唐,此事是有前车之鉴的。何况,此女姓元。”
元成晖有陆氏的把柄,如今公然投靠闻临,背弃陆氏,便是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烧起来的引子。
引子尚未除,他的女儿却妄想着立足朝堂,陆从渊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意。
林延之终于明白了陆从渊的意思,惊起身再拜:“陆大人,在下哪有胆子敢搅扰春闱?您也知道,若非尚书大人抱恙,也轮不到我来做主考。一同主考的还有那些翰林学士,最是清正。何况是陛下亲自下旨准允,那陛下定是派人时时刻刻盯着的啊。”
“谁让你在她考试时动手脚了?”
陆从渊眼角的笑意收起,负手而立看向对面的人声鼎沸的贡院大门,温声道:“她若考得不好便罢,用不着我们费力。若是……”
他拍了林延之的肩:“若是她走运进了殿试,夺了个二甲三甲进士的出身。那剩下的初授官职,便是林大人能做的范围了。”
“陆大人的意思是?”
“六部衙门里,寻个合情合理又不易晋升的虚职放上去就行,别让她进翰林院。”
在北成,进了翰林便是半只脚踏进了内阁。翰林学士位不高但是相当清要,日后入了内阁便是手握了实权。如今皇帝这般看重她,若是让她得了阁臣的职权,难保不会威胁陆家在朝中的地位。
林延之闻声,似懂非懂,但还是应了。
等林延之走后,才有人掀帘走后,将手中的干果抛起来再接住,丢进口中嚼了嚼,冷笑一声:“兄长,这林延之能行么?”
方才的对谈,陆钧安都在帘子后听了个完全。他不便露面,但是却觉得林延之绝非稳妥可靠之人。
林延之此人,面上庸碌无能,实则最有心眼。
他一路靠着陆家人走到这个位置,为陆家人办事起来却不肯出死力。是人都会想给自己留一寸余地,也无可厚非。但此人的过于圆滑,实在难让人亲信。
陆从渊没回头,继续看着对街的贡院,眉头紧锁:“自然不行,但我们何必过于忧虑,那位元姑娘行不行,还两说呢。”
晨起陆从渊还没醒神,便听人来报,说贡院考试的有元蘅,竟还有皇帝旨意下来准她入内。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成,皇帝是早就做好这个决定了。
可叹那时初露风声时,陆钧安还特意来告知他,但那时他还不相信。
就是不相信,才留得此女如今坦然走进了春闱的考场。
“要不然,杀了就是。”
陆钧安连干果也不吃了,坐在陆从渊的对面,看向熙攘的人群。
陆从渊却摆了摆手:“一个文徽院考生罢了,就算有出众才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她若莫名其妙地死了,这风浪,就能卷死你我,甚至殃及父亲。”
“兄长,我有一事不明。她算是文徽院的学生,又出身世家,被皇帝和杜庭誉如此看重,按道理不应是直接授官么,何须曲折地来参加什么春闱啊?”
若是元蘅是男子,或能直接凭恩荫入仕。但如今没有这个先例,所以即便她入了文徽院,陆从渊也不以为然。
当时他只觉得元蘅一个女子就算入了院又能如何,还真能授官么?
若真的授官了,都用不着他出面,其余士子也要闹上一闹了。
谁知,皇帝竟然让她以文徽院学子身份参与春闱。
就算旁人不知道皇帝的想法,但是陆从渊猜到了。
允元蘅春闱,一来查验了她的本事,二来又能巧妙平息众怒,让众人就算心里别扭也无任何怨言可说。最多就是朝中旧臣拿着女子没有为官先例来上几封折子参驳,但只要皇帝置之不理,估计不多久也都会息声。
陆从渊抿唇笑而不答。
这些年伴君的路并不好走,皇帝的心意他也能猜破几分。但正因为猜得破,才更好应对。
***
会试统共三场,九日后才真正结束。
第一日的时候,有女子应考的事便似乘了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启都。
无论是举子还是文徽院学子,都是议论纷纷,甚至此时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许久。
安远侯得知自己外孙女瞒着自己做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甚至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便已经跪在了皇帝的朝云殿外要个解释。
回了侯府后,元蘅头一件事便是沐浴洗漱,但是漱玉在给她隔着屏风递澡豆时,还是颇为担心地开了口:“侯爷这几日看着脸色都不好,你待会儿去拜见,想好怎么说了么?”
没想好。
元蘅被热气熏得有了困意,闭目叹了气:“要怎么说啊?”
考前她将春闱一事瞒得那般紧,除了漱玉几乎没有旁人知晓。如今,等着要她解释的人,又岂止是一个安远侯?若非衍州距离启都不近,只怕元成晖都要赶来亲自问话了。
漱玉被她这不以为然的模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但也清楚她的难处,转而道:“姑娘,凌王殿下在景公子的院子里呢,那盘棋下了得有小两个时辰了,我估摸着他是等着见你呢。”
闻澈……
元蘅在迷蒙的水汽中微睁开眼,模糊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此人了。
他倒是仍旧常与宋景一同吃酒玩乐,但是元蘅为了春闱闭门不出,两人也是碰不着面。
年节刚过的时候,闻澈还邀宋景去骑马。当时宋景特意问过她有没有空闲同行,但彼时元蘅却因着一篇读不明白的策论焦头烂额,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
元蘅沉默许久,久到漱玉以为她在浴桶里睡着了。
忽然,元蘅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来:“将衣裳递给我,先去见他。”
“谁?”
“闻澈。”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V前随榜更,所以这周暂时调成两天一更【这周暂时】
V后一定日更爆更!
评论区掉落红包,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