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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起兄弟计远行】
巳牌时分,县城北街晃晃荡荡走来一个醉汉,穿的短褐,一张酒糟脸,鼻子里喷着酒气,口里“咝咝——”作响。一路愣愣怔怔,东倒西歪,道边儿树下拴着两匹马,那匹枣红色马看他走近了,后腿踢蹬了两下,头一扬,“吐噜”打了个响鼻。
那汉吃了一吓,住脚看了看,晃着身子,绕马匹走了几步,嘴里咕哝着,一头撞进道旁辣汤店里来。
柜上娘子见了,一溜小碎步过来,拉着胳膊扶住,叫道:“唉呀你看这,一早上,又死到哪儿去了!灌丧成这样儿,出门拿的钱呢,是不又输精光了?”
汉子正自心烦,听老婆埋怨,酒劲儿翻涌上来,一只大手胡乱推过去,正怼在妇人胸脯上。口里含混骂道:“贼婆娘,你管我怎地!”
妇人往后踉跄了两步,痛的眼泪花花,弯着腰骂道:“好你个曲六儿,你个贼天杀的死鬼!成日就知道喝酒赌钱,没个人样儿,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曲六儿见老婆骂,一双眼睛直竖起来,逞着脸上前就要打。他老娘在后厨里听见响动,走出来喝住,三拽两拽,推搡进里头去了。
妇人看婆婆来了,就不骂了。心中愤愤,却又无可奈何。忽听有人“啊”了一声,紧接着“啪”一声脆响,一个碗摔碎在地上,浓汤汁水,溅的到处都是。
原来他家小儿子正给客人端汤,见爹娘吵闹,吓的呆了,没留神撞在客人身上,把碗掉了。一大碗辣汤,倒有大半儿泼在那客人怀里,袍子前襟湿污了一大片。所幸不是饭点儿,不甚滚烫。
那客人“啊呀”一声跳脚起来,乍着两只手,抖落衣襟,吼道:“兔崽子!眼睛瞎了?!”过来就是一脚,小厮转身要跑不及,给踢了个马趴,爬到墙角,怯生生缩在那里,也不敢哭。
曲六媳妇忙抹了抹眼睛,脸上堆出笑来,上前道:“快看烫着没?小孩子家,毛手毛脚的,三郎莫要恼了,恕罪则个!”
桌上是两个年轻客人,原是叔伯兄弟,都姓陆,家就住在镇西街上。被洒了汤的那个,生的白净面皮,眉目疏秀,一副斯文模样,名唤陆文权,是城西陆老爷的内侄。他本来姓胡,从小生在这真源县城,八九岁上,因他爹没了,娘带着两个哥改嫁,往远处去了,就把他过继给了姑爹陆廷玺。他从前行三,虽然改了姓,人们还是习惯叫他的小名三郎。
跟陆文权同桌坐的,名唤陆青,是陆老爷的亲侄儿。这陆青年方十九岁,生的身材高大,健壮威武,鼻直口方,剑眉星目,端的好一副男儿相貌,只是皮肤稍黑些。他比陆文权还小两岁,却因家中行二,镇上人都唤做陆二郎。
曲六老婆扯起儿子,往身上拍拍摸摸,看小子没事,叫他:“快去,拿墩布擦地!”自己也取了块布子,脸上带笑走来,要给文权揩拭,一看他身上弄脏的地方,正是不尴不尬所在,就把布子递给他,旋即又盛一碗汤,放在桌上。
陆文权抹了抹袍襟,悻悻地坐下了。他兄弟陆青在旁瞅着直乐。文权皱眉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陆青索性把头一仰,“呵呵”大笑起来。文权无奈,叹了口气,也自笑了。
吃毕算了钱。曲六老婆忙不迭说:“今儿得罪三郎了,休要见怪,慢走,再来啊——”眉花眼笑送出了门。
兄弟俩刚喝过辣汤,身上出了一层毛毛汗,来阵小凉风一吹,觉得分外舒爽。
他俩今儿天刚放亮就出城打猎,才回来,门口两匹马就是他家的,马背上挂着弓箭,还挂着三只兔子,四只山鸡。鸡还活着,时不时扑棱几下翅膀。
两人走去牵马,却见对过站着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皂布衫,腰系杂色丝绦。这人个子不高,身材甚是粗壮,一张大饼子脸,宽脑门,些许黄胡子,形容剽悍,却生着一对丹凤眼,笑眯眯看着他俩。
陆青叫了声:“卢九哥!”文权也道:“九哥怎么在这儿?今天没有公干?”
这卢九是本县衙役班头,答道:“这不刚办完差事,要给太爷回话去呢!看你家马在这儿……你俩这是去北山口了?打的这许多东西!”
文权笑道:“是,昨儿晚上,我俩就去下了马尾套儿,没想逮着这么多,还跑了两只呢,就是露水太重,沾湿挂水的,不爽快。”
陆青从马上解下一只兔子,一只山鸡,递过来:“九哥拿去,尝尝鲜。”
卢九连连摇手:“算了算了,你俩这也是到秋头一遭儿,还是拿回家去,孝敬老太爷老太太吧。”
陆青呵呵笑道:“九哥这是咋了,跟咱们还客气啥?这不多着呢!哥哪天闲了,咱一起耍去。”
卢九比他俩大些,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听他这么说,便接过一只兔子,笑道:“行了!这个就够了。”
文权道:“鸡也拿了去,炖汤,味儿好着哩!这时候兔子肉不好吃,一股子土腥气。”
卢九笑道:“这鸡虽好,却没几两肉。我倒喜欢这兔子,看多肥!炖的时候,多倒几盅酒,就没腥气了,好吃着哩!”
说着话,同走了一段路,卢九拐弯去了。
哥俩往家走。陆青看到文权袍子上那片污渍,又笑。文权皱眉道:“这是怎么说的,喝了碗汤,招来这晦气!幸好这衣裳不值钱,不然,你嫂子见着又得叨叨。”
说起老婆,忽然想起一事,跺脚道:“哎呀!早上出门儿,你嫂子让我记着,回来时给她买枣儿糕,刚才跟九哥说话,咋混忘了,这还得走回头路。”
陆青撇嘴道:“什么大事儿,还非得你去?到家打发个人去就是了。”
文权烦恼道:“就怕她又要啰唣。”
陆青笑道:“你快劝劝我嫂子吧,看那心广体胖的架势,再吃,怕是你家屋地儿都要站不下了!”说毕哈哈大笑。
文权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就看我的笑话吧,没大没小的。”拿起马鞭子打过去,被陆青一把抓住了,俩人来回拉扯,嬉闹了一会儿。
文权叹气道:“我这也是没法儿。你这嫂子,刚进门时候挺好的,后来不知怎地,就不是那样儿了,整天啾啾唧唧,使小性儿。自打怀了孩子,越来越难伺候。前一阵子是天天吐,吐完了闹心口疼,动不动的要死要活,这几天好了,不吐了,不是要吃这个,就是要吃那个,买回来没吃两口,就丢一边儿去了,不买又絮叨!真烦死人了!”
他抱怨自家老婆,陆青不知说什么好,只瞅着笑,半晌揶揄道:“我看,还是三哥心眼儿好,知道疼老婆。昨天我还听娘夸你,说对自家娘子这么好的,顶数你,全县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你这会儿嘴上说烦,心里不知多乐呢。”
陆文权瞪他一眼:“去你的,小屁孩儿知道什么?要我说,这男人还是不要娶老婆的好。最好是像咱大哥那样,纳个小妾,又美貌又和气,她又不敢作怪!那才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哩”。
陆青听他说到哥哥陆玄,就不搭话了。
忽见家里的丫头春燕对面走来,向文权道:“少爷才回来。”文权问:“你做什么去?”春燕道:“少爷着紧不回来,少奶奶等不及,让我买枣儿糕去哩,少爷买了吗?”文权喜道:“你来的正好,我忘了,那你快去吧,倒省了我的事儿了。”
春燕答应去了,俩人直走到家里来。
陆家两个大院,东西相连,两院一样的四进房屋,庭院敞阔。东院是陆青和哥哥陆玄、母亲刘氏一起居住,西院是叔叔陆廷玺家,住着廷玺夫妇和文权小两口。
只见东院门口大槐树下,丫头叶衡带着陆青的小侄女秀儿,正在那里玩耍。文权笑道:“叶衡这小丫头,长的越来越俊了。”
陆青不搭话,着意看了两眼,见叶衡穿着青色衫子,水色的裙,还是平常一样,没看出什么特别。
叶衡见俩人过来,欠身行了个礼。向陆青道:“二少爷回来了,方才大爷还找你,不知什么事,大爷现在西院呢。”陆青“嗯”了一声。文权盯着叶衡,带笑说道:“你怎么不叫他二哥,非要叫二少爷?”
叶衡笑了笑,低下头不言语。陆青看秀儿蹲着身,望着地上出神,就把缰绳往文权怀里一扔,凑过去看她。
秀儿还不满三岁,生的团团脸儿,眉眼像极了她爹陆玄,皮肤却白皙。她娘生下秀儿一年后得病死了,一直是叶衡带着她。小丫头正在看蚂蚁排队搬家,瞧的入神,口水从半张的嘴里流出来,滴在地上,这才回过神儿来。看到陆青在身边,羞怯怯叫了声:“阿叔”。
陆青看她玉雪可爱,两只眼睛黑溜溜亮闪闪的,心里一阵喜欢,冷不防伸手一抱,将她举起来,扔到半空,“嘿”了一声,又接住了,笑起来。秀儿吃了一吓,嘴一咧哭了。叶衡张着手臂,叫道:“二少爷快别闹,看吓着姐儿”。
陆青把秀儿放在地上,哄她:“别哭别哭,”秀儿还是哭,陆青不会哄了,又觉不耐烦,皱眉道:“阿叔跟你玩呢,哭个什么!”
冲叶衡笑了笑:“我去二叔那儿,看大哥找我啥事儿。”三步两步追上文权,进西院去了。
西院小厮进宝早跑出来,接东西牵马。文权一径走到自己房里,他老婆冯菊芳正在床边歪着,昏昏欲睡。见他进屋,挪了挪身子,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忽然看见他衣服上脏了一块,吓了一跳,坐起身来问:“这是怎么弄的?”
文权告诉了。菊芳皱起眉道:“还不快去换换!你看你,穿这一身粗布衣裳,再添上这块脏,倒像个要饭的花子了。”又问:“让你买的枣糕呢?”听说文权没买,就不高兴了。
文权道:“不是让春燕买去了么?刚在路上碰见她了,我就没去。”
菊芳道:“丫头去买的,跟你买的能一样吗?你必是忘了,可见你心里,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就把脸子撂下来了。
文权带着笑,上前赔话,忽见她硕大的身子山一样,脸盘子肉乎乎的,比卢九的脸好像还大些,心里泄气,没好气说道:“怎么就不一样了?就你事多,都是一家店里做的,还能吃出两个味儿来?”
菊芳看他脸色变化,又听了这话,晓得他心思,恼了起来,提高声量叫道:“好你个陆文权,现在嫌我难看了,我这肚里的,还不是你陆家的种?你忘了,当初是谁到我家,千求万求……”
文权怕她没完没了,忙赔笑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了,我本来一直想着的,路上遇到卢九哥,跟他说话,就给混忘了!”说了几句温软话,安抚住老婆。喊丫头打水,洗手净面,换了衣服,过爹娘这边来。
赶到西间厅里,见父亲陆廷玺和堂哥陆玄都在这儿,正听陆青讲打猎的事。这间屋子原来是陆廷玺的女儿陆兰芝——陆青的堂姐——读书写字的房间,兰芝出嫁后,就改成家里议事的地方了。
陆廷玺今年五十五岁,中等身材,精神矍铄。老头儿心地善良,性子爽朗,对子侄们极为和悦。陆玄二十六岁,跟陆青面目相似,只是老成斯文些,个子也没他那么高。
陆青正讲早上山里追猎,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把个廷玺听得津津有味,笑说道:“这等有趣儿!哪天你们再去,带我也去走走。”陆青喜道:“好啊,要不,就明天吧,我陪二叔走一遭去!”
陆玄在旁笑道:“青弟这么大人了,还整天想着玩儿。叔要是再惯着他,他就得上天了。”
转向弟弟道:“你想不想去金陵?”陆青不解,看向叔父。廷玺道:“过几天,你哥去江宁走货,也去看看你大姐姐,我寻思着,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跟着去,长长见识,路上,也给你哥搭把手。”
陆青喜从天降,欢呼雀跃道:“太好了!我咋不想去?快让我去吧,这一年到头儿窝在县城里,都快闷死我了,我连应天都没去过几回呢。”
文权走进门,刚好听见这话,拍手笑道:“这下可好了,我也要去!咱三个都去,路上多热闹呢!”
陆廷玺却对他说:“你三个还能都去了?家里总得留一个。金陵你都去过两次了,这次你屋里又有事,就别去了。”
原来陆兰芝六年前嫁到了江宁蒋家。这门亲事,还是当年廷玺在汴京时定下来的,那时兰芝年纪尚幼。廷玺回乡后,陆家先后在宋州城里开了两处绸缎铺子、一处绵纱绒线铺,还有一家瓷器什物店。这些年,一直在宋州、汴京和江宁之间往来做生意。兰芝出嫁时,陆玄带着文权去送亲,三年前办货,又带着他去过一次。
文权听见不让他去,急了,叫道:“我也要去!上次去,大哥忙着采办货物,就待了几天,我哪儿转了?金陵城长什么样儿,我早都忘了!”
廷玺皱眉道:“叫嚷什么?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大哥出门,你不想着留下照顾照顾家里,还尽想着去玩!”
文权委屈道:“家里什么要我照顾的,乡下田地都是爹和大哥料理,我又不会管。就是应天的事,爹去去就安排好了,何况还有何叔和牛四呢,又不是非得用我。他们俩都去了,非把我圈家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娘胡氏从外面走进来,数落道:“你这没心的,都快当爹了!你媳妇现在身子这样,她能放你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