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五回(上)

【临危救难商客疏财】

陆玄带着陆青、景茂,这日五更起身,吃了早饭,叫了车,将七八担生丝绒线等物带过来,因蒋家开着生药铺,陆玄还着人采办了些药材,一并运上。

船早就等在码头了,船家名叫沈大,见他们到了,帮忙招呼,立时装了船。因是包船,不另外搭载客人的。三人就此与文权作别,弃岸登舟,顺流而下。

陆青第一次乘船远行,起初还觉得新鲜,在船板上看风景,很是开心。过了两日,就有些不耐烦了。赶上下雨天,只能窝在舱里,无事可做,越发觉得气闷。

先时,陆玄给他说些生意途中故事,经过的风景,打发时间。再后来故事没得讲了,他就缠着景茂,哄着猜拳赌彩,耍笑着混日子。

每天清早,陆青总要出来练练拳,就算上不了岸,也在船板上站站桩,抻胳膊踢腿,活动筋骨。

看他精神头儿十足,陆玄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还一直担心你呢,当年我头一回走水路,晕船,吐的昏天黑地,折腾得半死不活,吃药也不管事儿,可真遭罪。”

陆青问:“那后来呢,怎么好的?”陆玄笑道:“能怎么好?熬呗!熬过几回,不知怎么的,也就好了。”

如此日行夜泊,到了沿河码头,船家采办碳米菜蔬,三人也上岸走走,疏散心怀。沈大有个儿子在船上,名唤二嘎子,也是十八九岁年纪,瘦胳膊瘦腿儿,为人活泛机灵,猴儿精一样。陆青没人玩,就跟他走的亲近了。

客人的饭菜本是算在船钱里的,船家是苦钱的人,自己吃的简单,米饭咸菜,清汤寡水的。给客人做的,就稍齐整些,但是路途采买有限,难免也是单调乏味。每当靠岸时,陆玄就另拿出钱来,打发景茂或船家去打酒,买些肉食点心,以作消遣。

陆青自从跟二嘎子搭上了话,每天把些好菜好饭拿去给他吃,到后来,索性将自己的饭菜拿出来,跟二嘎子搭伙吃喝。二嘎子有了好吃的,也乐得哄着他玩,说些新奇故事,编造些传闻给他听,俩小子整天凑在一起逗闷子,混闹一气。陆玄也由他去,如此非止一日。

一路走的顺畅,不过十来天,到了淮安地界。这天申牌时分,泊在安东埠头。陆玄跟船家说好,早早把船歇了。三个人上岸,直奔码头酒楼而来。因水运发达,凡码头跟前都是极热闹的,聚集着店铺,酒肆茶坊,来往商贩做生意,地方上做小买卖的也来吆喝。

几人在船上憋闷的久了,一脚踏在实地儿上,顿觉胸怀一畅。到酒楼上,选个临窗的位置坐了,要了几样菜肉下饭,叫了一壶酒。

陆玄见柜上挂着个雪花酒的招牌,对景茂说:“过会儿吃完了,买一瓶酒,你掂对着买些小食,咱们晚间好在船上消遣。”景茂笑道:“好嘞。”陆青全不理会,只顾着吃,一边往窗外瞧。

忽然看见路上,二嘎子正往小桥那边走去。陆青道:“哥,我吃完了,出去走走。”陆玄道:“你哪里去?老实给我坐着,待会儿一起走。”陆青道:“二嘎子在那儿呢,我寻他去,走不丢。”

陆玄也看到了,知道船家儿子买东西就回的,便道:“去去就回,别走散了,不许你一个人乱跑。”话还没说完,陆青早起身跑出去了。

陆青三步两步,追上了二嘎子,问他干嘛去,原来沈大看见桥下有卖新鲜莲藕的,打发儿子来买。

陆青道:“时候还早哩,咱俩过桥那头瞧瞧去!”二嘎子道:“别,爹叫买了藕就回哩,这地方乱,可不敢乱走。”

搁不住陆青撺掇拉拽,俩人走上桥来。过了桥,正要沿岸逛去,不知从哪里来了三四个女子,打扮得花红柳绿,香气喷鼻,呼啦一下把陆青围在了中间,浪声嗲气地叫道:

“哎哟,这位小爷好俊秀,这是要往哪里去呢”,“小官人万福,且去奴家吃杯茶,歇歇儿再走吧……”

陆青猛然看到那女人的笑脸迎上来,上面铺着厚厚脂粉,一笑一动扑簌簌往下直掉,吓了一大跳。待要回身,又是另个女子扑到怀里来,直接就去扯他衣襟,前面那一个走上几步,伸手来拉他腰间,口里都是“小爷”“小官人”的乱叫。

陆青走不脱,他又从不会对女人动粗,一时不知所措,喊着:“唉唉,干嘛,干嘛……”被簇拥着,身不由己就要随同了去。二嘎子连忙挤进圈儿里拉他,呵斥众女子,反被胡乱打了几巴掌。

却说陆玄和景茂站在酒楼门前张望,忽见陆青和二嘎子从小桥上急匆匆回来。陆青快步走到跟前,脸红气粗。衣襟扯歪了,腰带好像也松脱了些,一副狼狈样儿。

陆玄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陆青一脸羞恼,也不看他,气哼哼道:“没事!”又说:“回吧!”扭身往岸边走。

二人莫名其妙,跟着回走,不一会儿,二嘎子提着藕,也跟上来了。陆玄问:“你俩刚才怎么了?”

二嘎子笑道:“刚在桥那头儿,碰到几个表子,看上二爷了,要招他家去当女婿哩!”

陆青一回身,抬脚踹了过去,被二嘎子闪身避过了。陆玄听见,不言语,一头发笑。景茂笑道:“码头上太乱,什么样儿人都有,二哥小心些,破财还是小事儿。”

二嘎子提高声音叫道:“破不了财——,咱二爷生得好俊样儿,那表子说,一个钱都不要二爷的,也愿意他去哩!”

陆青又窘又怒,上来又要揍他,二嘎子早闪到陆玄背后。陆青没打着,气的脸通红,追着他跑。陆玄和景茂都只是笑……

天黑下来,陆青歪在船板上,看着二嘎子干活儿。往岸上瞧,只见人影晃动,灯火阑珊,初秋的风吹过,带着水边凉意,说不清的心中滋味儿,只觉得又舒服,又有点儿空落落的。

待了一会儿,去找大哥。他原本和陆玄一起住在中舱,这几天跟二嘎子说的着,就同景茂换了个位置,到后舱守着货物睡。二嘎子晚间睡在后船烟蓬儿底下,一敲舱板,俩人就能互通消息。

进了中舱来,看大哥和景茂正在吃酒,条几上摆着几样小食,都去了小半边儿。笑嘻嘻道:“有酒吃,大哥怎地不叫我。”

景茂笑道:“看你在那儿出神,就没扰你。”陆青凑过来,抓了一个羊肉签儿就往嘴里送。

陆玄道:“我们吃完了。我有些乏,要歇着。你要吃,搬你那边吃去吧。”

陆青巴不得一声,答应着,就把条几搬出来,回头把酒也提了过去。安置好了,叫二嘎子过来,一起吃喝。

二嘎子一看有酒有肉,岂不乐哉!几杯下肚,酒酣耳热,越发来了兴致。两个人开始还吹牛胡扯,后来就只猜拳,再后来,猜拳也不灵醒了,又怕旁人嫌吵,找出一个铜钱来,扔着猜反正,彼此劝酒,直玩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沈大叫儿子起来烧水,不见了他。同陆玄一块儿找了过来,看俩人都在后舱里睡着,小桌儿底下一边儿一个,睡的烂泥相似。

景茂插脚进来,拎起酒瓶晃了晃,对陆玄道:“我的个娘!这俩把一瓶都喝完了!”沈大叫:“嘎子!”叫不醒,往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混账东西,喝成啥样儿了,跟个猪似的,还不快起来!”

二嘎子正做梦,迷迷糊糊知觉了,嘴里咕咕哝哝乱骂:“哪个狗头!敢打老子!”

景茂“噗”地一声笑了。沈大手里拿着个火叉子,没头没尾地往儿子身上敲了两下,嘎子吃痛,睁眼一看是他老子,忙起身,连滚带爬出去了。

陆青也醒了,坐起来,一旁瞅着直乐,看着沈大押着儿子出了舱。忽见哥哥在舱口瞪着自己,赶紧收了笑,低下头装乖。

陆玄皱眉道:“不像话!”转身走了。陆青冲景茂咧了咧嘴,吐了一个舌头。

闲话休叙。没几日,过了淮安,入了运河。这天早晨,行不多远,就见天色昏黄,阴风阵阵,沈大看风向不顺,又见四周天水茫茫,河道岔口多,担忧起来。

说道:“听人说这地方入秋会刮螺旋贼风。难不成这回,咱们遇到了?”

想要就近泊船,又找不到个合适去处,想要回去,又不得回去。只有加紧了力气扯篷。眼见着风色大变,到了巳时,来一阵旋风,直刮的天昏地暗,沈大使尽浑身力气,吆喝着二嘎子,左右支绌,连陆青也出来帮忙,最后怕翻了船,不得不把篷下了,才过了风。

所幸雨下的不大,船在水面上漂漂悠悠,直荡出去数十里,也不知到了哪里。到了未时,远远地望见岸边,泊着十数只大小船只,沈大赶紧驶船过去了。

泊好了船,众人都出舱来看。向岸上人打问,才知这里是个小码头,叫做白家湾,在扬州南、运河北。旁边有几只船,就是前几日从扬州下来,看天气不好,歇靠在这里的。

沈大烦恼道:“前日还说这一路顺畅呢,没想遇这么一出,平白就多出两三天的路程!”陆玄也有点儿懊丧,却笑了笑:“没事儿!不过多绕点儿路,只要太平无事就好了。”

正说着,看岸上站着不少人,往水上指指点点,嘘呼有声,陆玄望去,见那边水面上横漂过来一只载人的大船,歪歪斜斜,有一大半都没在水里了,显见是漏了水,要翻了,船上人一片呼号求救。

众人瞅着那船往过漂,还有百十来步远时,沉下去了,船上人都落了水,偏偏最近是一段山崖,没个上岸处。都在那里浮沉叫喊。

有两个水性好的,像是船家,一路游过来,嘶声裂口地呼叫,招呼这边小船去救人。

小船上人站在船头,一个个把着篙桨,说道:“这方水底下有暗流!况且这个天气,平素捞个物件也得给俺们付工钱哩!先说好了,给多少赏钱,才去得”。

另有几个大船上的,也喊着要犒赏,都道:“无利不起早,谁的力气是白给的?要救命,先拿钱来!”

那喊救人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先救命!救了人,合当谢你们,还怕跑了不成!”岸上人也纷纷地道:“人命大事,何等功德!先救人要紧!”

小船上人只是不肯:“你说的轻巧话,敢情不是你家出力卖命……”七嘴八舌,吵嚷成一片。

陆青看着着急,拉着二嘎子驶船,要去下水救人。二嘎子笑道:“我的小爷,你快饶了我吧,就我这水性,逃命还行,救人可不是耍的。”

陆青急了,就要自己下水,被陆玄喝住了:“你老实给我待着,别胡闹!”陆青道:“那怎么办,难道就只看着?”

陆玄一来心中着实不忍,二来想:“这一场风刮的不吉顺,又碰上这事儿,天佑善人,不如我舍些钱财,做件功德吧。”

便道:“罢了”,让景茂拿十两银子出来,向小船上的人喊道:“我这里有十两银子,待救了人,就给你们做赏钱!”

那些人见了白花花两锭银子,是真的了,发一声喊,个个争先,撑了船飞也似去了,就连岸上水性好的,也跳下去两三个,不一时,把一船人都救起上了岸,有几个淹的厉害,喝饱一肚皮水,人都懵了,气息奄奄,拖了上岸,搭在高处,头冲下控水。

陆玄见事成,就叫景茂把两锭银子给了领头儿的,叫他们分去,那在水里得了命的,纷纷过来拜谢。

陆青和二嘎子站在一旁,看着一个溺水的,趴在大石头上,那人生的肥头大耳,身重体胖,闭着眼睛,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时不时从嘴里呕出些清水来。

二嘎子道:“这人看着像个大老官儿,这等肥胖,应该容易漂着的,怎么却喝了这么多水?”陆青笑道:“有这个道理?小子又胡扯!”

嘎子绷不住,哈哈笑了。又皱了皱眉,叹气道:“可惜了的,你家十两雪花银子,我一分也没得着!”

陆青笑骂道:“你个狗头,贪财惜命,让你救人你不去,这会儿倒惦记银子!”二嘎子嘿嘿笑了:“这些人我又不认识,舍得性命救他?我这条小命儿,虽然不值甚么,也是我爹娘的宝哩。”陆青道:“你是长在船上的人,水里救个人还不是寻常,也说得上舍命?”

二嘎子正色道:“那可不是那回事儿,你没听人说么,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别说这地方不熟识,就是熟识,也难说水底下有什么乾坤哩,要不刚才,你家大爷怎么不让你去?”

陆青想着他这话,似也有些道理。

忽听见身后景茂惶急的声音,叫道:“大爷,大爷这是怎么了?”又叫:“二哥快来——”

陆青回头一看,只见哥哥脸色发白,一手把着胸口,一手搭在景茂的胳膊上,额上豆大的汗珠子滚落下来,景茂扶不住他,只得随着他坐倒在地上了。陆玄将头一仰,竟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