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金镯

宋栖迟慌忙抬起头,往木梯的方向看去。

云青枝穿了件深碧色的短衫子?,下身并未着裙,而是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绣竹纹长裤,脚上是一双简简单单的芙蓉软底鞋。

若不是那小宫女事?先禀了一声,宋栖迟根本不敢相信她会是位贵妃。

她的五官带着极灵动的美,英气却又不失妩媚,一头青丝挽成一对潇洒恣意的双刀髻,使她整个人美如一寸锋利的刀刃——

仿佛浸染着灼热鲜艳的血,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

“美人,这是云贵妃,按着规矩,你得向她行礼才是。”惠女官见她愣愣地站着,赶紧小声提醒了一句。

宋栖迟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朝她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她不知楚梁的礼仪规矩,只好按着大夏皇室的礼制,向她行了个简单的问安礼。

云青枝朝她走过来,随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丢到一旁的案几上,漫不经心地说:“你不必紧张,我只是听说陛下新封了个美人,便依着规矩来看看。”

宋栖迟杵在原地,面带拘谨地看着云青枝,根本不知该如何答话。

往日里都是别人朝她行礼,对她毕恭毕敬地说话,如今低人一等的那一方骤然变成了她,她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惠女官见她不说话,在一旁看的着急,连忙上前替她解围道:“禀贵妃娘娘,宋美人昨日刚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好全,没什么气力说话,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无妨。”云青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极锋利的打量,“既然病着,便坐着吧,我不会在你这儿多待的。”

惠女官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宋栖迟只好局促不安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云青枝就站在她面前,大大方方地端详着她的脸。

她今日病着,脸色难免有些苍白,却更透出一种温婉柔软的风韵来。

云鬓花颜,步摇盈光,低眉顾盼间,便是万种风情。

是个极难得的美人。

云青枝默默地看了她几眼,便移开了视线,转头看向侍立在两侧的几个小宫女。

“这几个,都是新来的?”

蕙女官道:“是,陛下宫里原没什么伺候的人,这几个都是昨儿个刚拨过来的。”

云青枝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们的脸,最?终停留在一个粉衣双髻的小宫女身上。

她轻轻皱了下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哆嗦了下,低着头闷声答道:“奴婢名唤兮柳。”

云青枝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哦”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兮柳瞬间松了口气。

蕙女官见云青枝一直站着,便搬了把木椅过来,“娘娘坐会儿吧,奴婢去倒茶。”

“不必了。”云青枝摆摆手,“我宫里还有些事?,就不坐了。”

她拿起方才解下的佩剑,快步往木梯口处走去,宋栖迟连忙站起来,略显生涩地说了句:“恭……恭送贵妃娘娘。”

云青枝没再回头,径直下了楼,走出了暖阁。

灵音跟在她身后,看着四周无人,才小声问道:“娘娘,恕奴婢多嘴,那个兮柳……是娘娘认识的人吗?”

“我不认识她。”云青枝低头踩着雪,漫不经心道,“不过,我之前在鸾香宫里见过她。”

灵音吃惊道:“娘娘是说,那个兮柳是鸾妃身边的人?”

“嗯。”

云青枝抬脚将几块脏雪踢到一旁,雪块磕在道旁的方石上,散成一地灰蒙蒙的碎屑。

她去鸾香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个兮柳,她也只是无意中在崔鸾宫里看到过一次而已。若换作旁人,定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

但是云青枝不一样。

她生来便记忆力远胜常人,凡是见过的人,皆能过目不忘,所以方才,她只一眼便认出了兮柳。

看来那日她虽然警告过崔鸾,可崔鸾却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云青枝踩过最?后一块平整的雪地,重?重?跺了跺鞋面上的积雪,进了睦云宫。

灵音小跑着跟上去,弱弱地问了句:“那……娘娘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宋美人呢?鸾妃性子一向骄纵,日后若借着兮柳在宋美人那儿闹出什么事?来,怕是不好收场。”

云青枝脚步顿了下,什么都没说,仍继续往前走。

告诉她?她与宋栖迟今日不过第一次相见,无情无分的,她凭什么要告诉她?

而且,她正好也想借崔鸾的手看看,这位大夏的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值得裴溪故这般偏爱。

灵音见她不说话,只好默默地闭了嘴。进了前院,云青枝远远地就看见青寰正站在石阶下等着她,她穿过扫的干干净净的碎石子路走到他面前,随口道:“今儿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外头等着,快进去吧。”

“是。”青寰连忙应了一声,低头替她打开殿门。

云青枝走了进去,没让灵音跟着,只留下青寰一人在屋内。

青寰斟了盏热茶端到她面前,恭敬道:“大小姐,请用茶。”

云青枝接过茶盏,轻轻笑了下:“如今也就只有你还会叫我一声大小姐了。”

青寰仍旧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极难察觉的波澜:“在奴才心中,大小姐永远是大小姐。”

“我不喜欢你自称奴才。”

云青枝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件太监宫服上,慢慢启唇:“我也不喜欢你穿太监的衣裳,换了吧。”

青寰怔了怔,嗫嚅道:“可是,奴……奴才已是太监之身。”

云青枝蹙眉,搁下茶盏站起身,亲自去内室拿了一套备好的侍卫宫服,不容分说便递到他手里。

“换上。”

青寰犹豫了下,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是。”

大小姐说的话,他从来不敢违逆。

是大小姐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下,给了他重?新活下去的希望。

大小姐,就是他的希望。

他原是姜国人,自幼失了父母,只能混在一拨难民之中四处颠沛流离,勉强混口饭吃。可后来姜国皇帝嫌这些难民脏了他的国土,便派了兵四处杀剿。

他穿着破旧肮脏的衣裳,和一堆同样肮脏不堪的人挤在一起,眼看着剑刃的寒光一点点逼近,慢慢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他想,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受人欺辱。

可是他没有死。

一柄青锋扫过,堪堪挡下那把即将刺穿他胸.膛的剑,将他的衣裳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颤抖着睁开眼,九岁的云青枝提剑站在她面前,碧色的裙裳像一片盛夏浓绿的荷叶,在满目风雪中绽开盎然生机。

云家带来的近卫很快就将那些试图围剿他们的人悉数赶走,她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好半晌后她才拎着剑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的马儿走去。

“走吧,跟我回家。”

小姑娘忽然又停了下来,在猎猎寒风中转过身,裙摆如一叶芭蕉在风中摇晃。她盯着他身上的衣裳,清亮的声音落在阵阵厮杀声中,如同天籁。

“跟我回去,我赔你衣裳。”

他的心随着她声音的起伏,极清晰地颤了两颤。

他跟着云青枝回了楚梁,成了云家大小姐身边唯一的近卫。

云家的人都说他像个听话的傀儡,大小姐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甚至当云家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去大夏皇宫做暗子?时,他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他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云青枝当时对他说的话。

“潜进大夏皇宫并非易事?。你需去势净身,才有机会踏入宫门。”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恭敬。

“但凭大小姐吩咐。”

“想什么呢?”

云青枝背对他站着,听他半天没有动静,不由得出声问道。

青寰猛然回过神来,拿着衣裳的手颤了下,忙低头道:“没……没什么,属……属下这就换上。”

他亦转过身,背对着云青枝将身上太监的服饰褪下。

云青枝双手环.胸,垂眸盯着鞋尖上的绣纹,随口问道:“你在大夏的时候……可是在那位清宁长公主宫里做事??”

“是。”

“那位长公主……待陛下如何?”

青寰迟疑了下,还是如实答道:“长公主待陛下极好。若不是长公主一直护着陛下……陛下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楚梁。”

云青枝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那……她素日待你如何?”

“长公主性情温和,待奴……待属下和其他下人们都很好,几乎从不训斥,反倒是处处照顾。”

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停止了,云青枝知道他这是已经换好了衣裳,便转过身来。

一身黑色束腰长袍将男人衬得坚毅挺拔,那熟悉的眉眼褪去了当年的稚嫩,变得沉静而自持,令她突然生出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心安之感。

云青枝怔了一瞬,淡笑着走上前去,极自然地替他理平衣襟上的褶皱,“嗯,这身好看多了。”

青寰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小声道:“多谢大小姐夸奖。”

云青枝笑了笑,转身从檀木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漆木匣递给他,吩咐道:“这东西你亲自给宋美人送去,就说是我送她的礼物。”

青寰打开木匣看了一眼,吃惊道:“大小姐,这对玲珑镂花缕金镯可是当年家主从姜国寻回来的,价值连城,万金难买。您就算要恭贺她晋封美人之喜,也不必拿这样珍贵的东西呀。”

“谁说我是要恭贺她晋封之喜了?”

青寰愣道:“按宫里的规矩,宋美人刚刚晋封,大小姐身为贵妃,是该送些贺喜的东西过去。所以属下才以为,大小姐送那对镯子过去,便是为了贺喜她晋封的。”

“那些个破规矩,我可从来没放在心上。”云青枝笑笑,仍旧是漫不经心的口气,“我这是为了感谢她,替我照顾了你这么多年。”

她转身进了内室,只留青寰捧着木匣,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抬起头,偷偷望着云青枝的背影,慢慢地,浅浅地,笑了起来。

*

云青枝的礼物很快就送到了峦山殿的暖阁里。

蕙女官打量着那对华贵的金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美人,奴婢见识短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宋栖迟拿起那对金镯细看了一番,不由得暗暗吃惊。

她从前在清宁宫时,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只是和这对金镯比起来,便都显得平常了。

云贵妃……为何要送她这样名贵的东西?

蕙女官在一旁提醒道:“美人,贵妃赏赐,按着规矩,您得亲自去她宫里谢恩才是。”

宋栖迟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道:“既如此,就劳烦姑姑陪我同去吧。”

她初来楚梁,不知宫中规矩,有个信得过的人在旁边陪着,也好让她安心些。

蕙女官连忙答应下来。

出了暖阁,顺着宫道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睦云宫。

云青枝正坐在外头的石桌旁擦着手里的剑锋,她低着头,神色认真,用细软的帕子?一寸寸拭去锋刃上的污垢。

宋栖迟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按着蕙女官出门前教她的姿势,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之礼:“臣妾拜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

云青枝仍旧擦着手中的剑,斜睨她一眼道:“若是来谢恩的,倒是不必,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

宋栖迟扶着蕙女官的手站起身,朝她轻轻笑了下:“娘娘送的东西实在贵重?,臣妾必得亲自谢过娘娘,才可安心。”

云青枝正要说些什么,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崔鸾略带尖锐的声音。

“哟,这不是宋美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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