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

谢泠令亲兵将侍女打晕了捆上车辇,派三十兵护送这车辇一杀出行宫,而自己则留少部分人藏身在行宫暗处。

她将方才所写的书信烧毁,心下已然有所计较,她能通过金陵的消息察觉到天子要对她不利,谢又年应当也早察觉到了,或许已经派兵在路上接应,只消她能离开行宫,在豫州的土地上,各处都是谢氏的眼线,便有千百种方式脱身。

行宫有处密室,谢泠与余下诸人便藏匿在此。

昔年皇室迁都之后,司隶纳入豫州,谢氏便彻底成为了豫州的土皇帝,谢无缙在时曾多次携姬妾儿女来行宫,姬妾扮宫妃,儿女扮皇嗣,而自己则坐在龙椅之上,成了那一呼百应、山呼万岁的天下之君。

甚至更爱在龙椅之上,与数位姬妾行鱼水之欢。

谢泠一向视谢无缙为粪土烂泥,自然不可能配合他玩这种游戏。但谢无缙唯我独尊惯了,如何受得了有人忤逆他的意思,便谴人在行宫修建密牢,将谢泠关压在其间。谢泠掌家之后,就将此地改作了密室,以备他日不时之需。

醴泉知自家主子受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暗,尽早就准备了夜光珠和烛台。手中夜光珠与烛台本是星火之光,却在没入此间时,乍然大盛,如一点微末的火星点燃燎原的光色,金碧辉映,一室光彩,如临白昼。

谢氏诸人不得不感叹——谢氏的主子们连建造密室的品味都是一般无二的。

眼前这密室当真像极了谢家的金狱。

黄金为地白玉作堂。真是...真是恨不能叫人抠下来揣兜里。

醴泉想到金狱给谢泠所带来的阴霾,不由担忧地看向了她。但谢泠由始至终都是杏眼弯弯,唇角含笑,这些辉泽拂过她耳畔明月珠、发间攒珠钗,精细的光宛若珠面滚过的一滴晨露,而那掩映在光色中的芙蓉面,似乎并未瞧见任何的不适。

察觉到醴泉的担忧,谢泠以为她是多虑了。但目光所及这相似的囚牢,谢泠能瞧见那黄金地面所映照出的自己,扭曲至极,狰狞至极。

世人皆知谢氏金狱,若有一丝光线涌入,就会瞧见震撼人心的璀璨光华。可金狱金狱,既然是牢狱,又怎会容得牢内之人瞥见一丝一毫的天光?

“谢瑜。”她忽而唤了此行亲兵之首的名字,“天子与裴绍此次来行宫虽然多带了些许兵马,但总归是有限的。天子身侧的兵力他们定然不会调动,所以我料想他们一旦察觉我们有车马连夜出宫,定然会谴余下所有兵马全力去追赶。”

谢泠言及此处,诸人也明白了她的计策——调虎离山。

大部分兵马被吸引去,只消他们不惊动未央宫那边,便足以安全逃离行宫。但这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是时间,因为谁也不知道那辆掩人耳目的车马,能够争取多少时间。

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在知晓裴绍带走大部分兵马之后,立即出发。

谢瑜想通个中关窍,当即上前道:“主子,容我上去一探。”

谢瑜的身姿挺拔如松,面容端方周正,拱手请命间是掩不尽的坚毅清朗。他乃谢氏家将子弟,能历经重重选拔来到谢泠身侧为亲兵,瞧中的就是他一根筋的忠诚。

谢泠长睫微动,看了他一眼。不比那些无用又廉价的棋子,对于这样忠诚勇武的人,她还是颇为爱惜羽毛的。

颔首,叮嘱道:“小心为上。”

-

未央宫。

管弦繁奏,歌舞升平。水袖重重,裙裾叠绽,翩然间尤如数朵艳丽之花齐齐一放,露出舞姬白皙的足踝,上系红绳银铃,零丁之响,缠绵悱恻。

云雾一般的肩帛长纱,拂过裴绍的眼帘,掀起香风阵阵,他凤目上挑,心思却不在此,他仍在不解:“谢泠此人面善心狠又锱铢必较,远不如其父谢无缙阔绰,今日如何能这么快松口?”

天子向谢氏讨来的粮,多是用于养裴绍手下的禁军,谢泠这把取之不竭的粮库钥匙,他比所有人都想握在手里,故而他对谢泠的关注也更为费心。

天子搂着美人饮酒作乐,闻得裴绍这一问,毫不在意地道:“横竖是要带回金陵的人,只要谢泠在手里,不说十万石粮草,这整个谢氏都会在朕手里。”

裴绍心中存疑,仍旧不安,又细思方才之事,觉得谢泠不可能会如此早察觉出他们的图谋。

思来想去,他还是为求稳妥:“陛下,臣想去谢泠宫中一探。”

商者狡诈。他始终坚信。

裴绍步步稳健地踏出未央宫时,外头寒风凛冽,乌云盖顶,霎时间冷却了殿内炭火所带来的暖意。

如同刀刃一般的风,刮过他的面颊,南方暖风暖水纵容出的几分矜贵,一时让他难以适应。

周遭的林木被吹得飒飒作响,他眯起狭长的凤眸,想起了去年初次见到谢泠的场景。

去年是谢泠掌家的第一年,也是他点兵出征的一年。

出征的粮草不足,他亲自去往颖川讨要粮草。

一介女郎成为一氏之主是个奇事,他虽然不在意谢家如何,但难免因此事先生了几分轻视,故而讨要粮草的时候也没有给予多少尊重。

他后来是拿到了粮草,但不知为何,出征途中,那些粮草一夜焚尽。

敌军探到此事,生生将他的军队困于河谷多日,而后弹尽粮绝,他只得背水一战,携骑兵突围而出,犹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回金陵。

那一役,军马死伤惨重。他被朝中重臣攻讦,若不是天子顶着非议全力保住他,险些就被斩去首及以告三军。

事后裴绍调查粮草自焚一事,一直毫无头绪。但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能浮现出押送走粮草的那一日,谢泠手持折扇,白皙如雪的面容隐匿在屋檐的重重阴影下,似笑非笑地对他说了一句:

将军慢走,愿他日闻得凯旋之音。

此话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但不知为何就成了裴绍心头的一片阴影。直觉告诉他,粮草的事情与谢泠脱不开关系,可没有证据他也无可奈何。

当年那些兵卒挡在他身前,敌人的长戈穿透这些与他同寝同杀敌同战斗的伙伴的身躯,胸膛喷涌出的热血溅了他满脸。

时至今日,依旧灼得他生疼。

裴绍疼得要发疯。

一头扎入长安的寒风中,他心头对谢泠的警惕愈来愈烈,甚至夹杂着一种疑为凶手的、近乎是迁怒般的恨意。

乌云闭月,寒鸦惊叫。裴绍人在途中,却迎面见一兵卒连滚带爬的到了他跟前,这士卒形容狼狈,腰上挂的是羽林军的令牌。

他十万火急地上报道:“将军,谢氏的车马自披香殿一路横冲直撞,一路冲去了北司马门!”

裴绍的目光骤然一凝,当下就披坚执锐,调走大部分兵马直往北司马门赶去。

谢瑜隐匿在林叶间,肩上不知何时落了只墨羽白喙的八哥儿。瞧着裴绍策马远去,正应验了谢泠的猜测,他一跃而下,疾步赶回密室。

途中他学着谢泠训鹰哥儿的模样,弹了弹这到处乱飞的禽鸟的额头,嘱咐道:“主子有危险,你自己先躲着。”

鹰哥儿依言扬翅,飞入林叶重重的枝头,与一干乌黑的寒鸦站成了一排。谢瑜往枝头看了一眼,寒鸦成群,戚戚怪眼在夜色里泛着幽光,鹰哥儿没入其间真假难辨,他顿时也不担心主子的爱禽叫人给捕杀了。

……

裴绍率兵马出北司马门不过三里,就已经瞧见了谢氏的车马。经由一路的厮杀和横冲直撞,原本翠帷华盖的香车,变得破败不堪,裂帛挂顶,翠帷脏污。

派出的五十人马仅剩十余人还在苟延残喘,他们并不恋战,只是驱马护着车架狂奔。

裴绍凤眼微眯,指挥羽林军自四面包围,彻底让他们插翅难逃。他自持人多势众,看着谢泠所带来的亲兵一个个被斩杀于刀下,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意。

“谢家主,你的亲兵已经被我尽数斩杀,如此你还是要躲车里,继续当缩头乌龟吗?也罢,我怜你是个女子,若是乖乖束手就擒,定然不会去为难你。”

层层叠叠的帘纱后,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影子,裴绍等了半响,见车架内毫无动静,他冷哼一声,反手将三叉戟横于身后。

他下马挑开帘帐,借着火把之光,瞧清了里头的人。

那是一张满脸泪痕,却全然陌生的面孔。

“贱人!”

裴绍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登时勃然大怒。三叉戟携风带雨地一扫而过,连人带车被劈作了两半。

浓稠的血溅了一身甲胄,裴绍神色暴戾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转身上马。

“回去!都给老子掉头回去!”

-

此时,谢泠等人坐在另一辆车架上,一路小心翼翼地驶往北司马门。

醴泉捧着夜明珠在腿上,幽幽光韵中侧头瞧了谢泠一眼。

似乎从那间与金狱相似的密室里出来后,谢泠就始终神色阴郁。醴泉有意转移她的心思,便奉承道:“主子真是聪慧,能够如此快到反应到天子此行的图谋。”

谢泠以玉骨扇抵着下颌,轻声:“宴席上我问他要多少粮草,他竟目露茫然,养的是他的兵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要多少粮草,那一瞬间我就觉得事情不善。”

醴泉又继续夸:“以细微之处察觉不妥,又能将裴绍给算计了,主子实乃智多星下凡!”

谢泠听得身心舒畅,笑吟吟地道:“我与裴绍有渊源,他先前查过我,我便也将此人查了个底朝天。”

醴泉:“那主子觉得裴绍此人如何?”

“裴绍啊……”

谢泠的指腹划过玉骨扇,杏眼内的光色渐深。

去年谢氏一族乱的很,她杀了不少轻视她的族老才堪堪把位置坐稳,又碰到了颐指气使的拿她当冤大头的裴绍,自然不愿给粮。

但谢氏一直以来站队皇室,一时不好翻脸,最后她拖了几日,还是松口给了裴绍出征的粮草。

不过那些粮草被她有意熏得干燥,又加以白磷粉,途中一旦逢气候变暖或日下暴晒,极为容易自燃。

而后战报传至豫州,那一战裴绍损失惨重,还真是……大快人心。

谢泠弯了弯眼,评价道:“甚蠢。”

车马疾驰,窗纱浮动。透过缝隙,她瞧见了今夜沉沉的天色,似有风雪欲来一般。长风掠过料峭的枝头,惊起寒鸦一片。

骤然扬起的墨羽,纷然如枝头飘起的叶。

谢泠看了会儿,心想:这些寒鸦生的甚丑,羽毛不如鹰哥儿透亮,身姿不若鹰哥儿流畅,飞起的姿态更是不若鹰哥儿优雅。

所以……鹰哥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