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倾盆大雨一直下到了申时,雨初歇,云雾散,春日的十里暖阳终于刺破云层,洒满人间。

荀氏书舍的帷幕下,众人分坐两列。朱户粉壁,文舍清幽,色比春晓之花的荀承渊正坐于长案之首。

他气度非凡,姿仪风雅,娓娓道来时,情理皆是动人,惹得坐下幕僚文士恨不能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端坐末席的李长宴,一丝不苟地听着他们讨论如何镇压雍州的义军之乱。但他心中奇怪,雍州义军都闹腾一年多了,怎么荀承渊讨论了一年,却还在讨论阶段。

美婢送来了茶水,她悄着看了那案台之前,对着雍州地图指点江山的荀承渊,一时痴了,不慎间将茶水洒到了李长宴的道袍上。

荀承渊听得动静,投来一眼,讲究礼仪的他呵斥道:“怎么做事的,失礼至极!”

到底是个一州之牧,生得再美再雅,怒时也是威风吓人的。

美婢惶恐不安,含着泪告罪。

爱美之心,人之天性。美婢慕恋荀承渊这样艳美的雅士,李长宴觉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如何,也表示极为谅解,他摆手道:“大人,并不碍事,一件道袍而已。”

但荀承渊极其重视礼仪,他觉得这样不妥当,硬是让人领着李长宴去耳房换身衣服。

李长宴一为无奈,二为爱洁,半推半就的也就去了。

只是出来时,对他多有不屑的幕僚们,难得的正眼看了他一次。他在南阳的底子薄,人微言轻的,又因为流水宴那一出“借”粮,这些人都不怎么待见他。

也就上司荀承渊待他好些,这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和颜悦色地道:“不错,好个回风流雪的气度。”

这也是一身道袍,却远比原来那件洗得花白的旧衣精致风雅。

群情激昂地讨论了会儿,却并未讨论出合理的方针。荀承渊笑盈盈地抚了抚袖子,习以为常。期间还望了望外头,讶异道:“雨停了,这等好时光,忙碌于此有些可惜了,择日再议吧。”

他话语一顿,望着天光又道:“南阳湖甚美,今日倒是适合赏玩。”

众幕僚连连应好,提议同去南阳湖,走时还意味不明地看了李长宴一眼,而后才转头交谈起来。

纷纷然的话语中,大抵是“哎呀,天色真好,适合写诗。水光潋滟晴方好……”

“写诗啊,不如做文章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诗乃大雅啊!文章我觉得不太行。”

“老匹夫!是不是想文斗啊!!!”

李长宴沉默许久,南阳人士身处太平之地,恐怕也并不乐意让自己的家园,牵扯到战乱里去。

荀承渊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和风细雨地道:“初来南阳,长宴可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

李长宴供手一礼:“南阳风土民情乃十三州至雅,长宴并无任何不习惯的地方。”

众幕僚有意等着荀承渊,便在前方慢行。一回头见李长宴与他们高山仰止的大人,并列而行,酸得心里直冒泡。

还听他们大人平易近人地问:“长宴在南阳下榻何处啊?”

长宴……初来乍到就能得到大人的爱称,众幕僚酸得眼睛都红了。但同时又再次感叹,大人好生体贴,好生关心下属……哎呀,真是恨不得为大人肝脑涂地!

李长宴不知这些幕僚的心思,只沉默了半响,如实道:“南阳房宅租赁,非我能以力及,故而眼下暂住在客栈内。”

南阳虽然不比颍川寸土寸金,但租金房价也不是他这个穷得叮当响的道士,能支付得来的。想起近日全是靠着义妹过日子,他一时有些汗颜。

荀承渊抚了抚秀美的长须,道:“既然是我留的你,总归不能叫你过得不妥当,我名下有个宅子,在西街同安路,便拿去先住着吧。”

无功不受禄。这突如其来的宅子,李长宴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大人……这不妥当!”

荀承渊摆了摆手,“若叫你露宿街头,才是不妥当。”

他笑道:“莫不是想坏了我礼贤下士的名声不成?”

李长宴忙说岂敢。文士重名誉,他在流水宴那一闹,已经是亏心至极了,如何还能再去坏人声名。

不过平心而论,被安排了日后的住所,李长宴忧心露宿街头的烦恼算是消去了大半。

众人自荀府一路赏玩风雅,吟诗作对,走走停停许久,竟然到了夜色降临,才到南阳湖。

而被同僚排挤的李长宴也算明白了,原来他融不进去的缘故,是没有这种见什么都想舞文弄墨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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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阳湖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荆州靠水,水运发达,造船的技术也是一流。且看这到了夜间花船锦簇,歌舞升平,桨声灯影连绵十里,濯波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十余所的锦绣画舫连作一片,拱绕着中央金顶华盖的花船,高耸的画舫楼台,走马灯般的游人,隔着薄霭和微漪,像是在雾里看花,极尽朦胧的纸醉金迷。

荀承渊笑问李长宴:“长宴山人,观中清修可敌得过这人间红尘啊?”

南阳湖的夜里画舫,是笙歌彻夜的繁华。李长宴看了一眼,淡而轻,这种纸醉金迷的繁华落在他略浅的瞳孔中,似乎更像是三清座前的几簇明火:“人间红尘在贫道眼中是天地造化,正如在大人与诸多文士眼中,是诗情画意一般。眼中所见都全然不同,又如何相比。”

荀承渊哈哈大笑,“长宴啊,我甚爱听你讲话,因为总能叫我觉得极为有道理,也想不出话来反驳你。”

众幕僚在后头咬牙切齿——这巧舌如簧的穷道士!

其中一幕僚道:“画舫歌姬众多,袅娜多姿,不知长宴山人可见识过?”

他嘻嘻而笑,在谈到女人的时候,眼里在放光。

“倾国倾城的美人,那才叫大造化。正所谓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读书人的淫邪不叫淫邪,叫风流,风流的读书人,没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李长宴听着他的淫诗,只觉得这位同僚的油腻可惜了一身端正的儒袍。

君子当洁身自好,何况他修的还是清心寡欲的道统。故而李长宴冷言推辞:“贫道赏景即可,不便进去。还请诸君谅解。”

那同僚不屑地哼哼唧唧:“装模作样,尽会败人兴致。”

底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排外,像是李长宴这样无权无势无财,又无特殊贡献的人,初来乍到就受到荀承渊的赏识,境遇只会更加不善。

荀承渊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更有意侧重李长宴,毕竟人么,真本事都是要被逼出来的。

他笑眯眯地摆手打圆场,“罢了罢了,莫要勉强啊。”

同僚倾轧之际,忽而升起数道光,在茫茫的夜空绽开了成片的烟花。

众人目光被引了过去,天际被这接连不断的烟火照彻,犹若破晓的清光,点亮了人间。

当是时,十余所画舫齐齐升起红底黑字的两列长幅,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右写“贺李长宴至南阳”,左写“请南阳人士关照”,中央画舫的楼台上则升起横批“今日酒水美人全免”。

看清这些醒目的大黑字后,游湖的人群登时喧闹成一片。

“这这这……哪里来的豪商,好大的手笔!!!”

“孔圣在上,这对联不押韵啊,话说李长宴是谁啊!”

“你管他是谁!!全免啊!!!小生冲了!!”

方才还在缓步赏景的文士游者,顷刻间如潮水般向画舫涌去,更有甚者一手扶着发冠,一手提着衣摆,化成视野里的一阵疾风。

李长宴被撞了个趔趄,甫一瞧见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字,周遭的人群就疯了,而他也深切的意识到李长宴这三个字,在今日之后,将成为南阳人士茶余饭后的交谈热点。

他修道多年,一贯坚如磐石的心智,在此时山崩地裂,堪比山体滑坡,他羞耻至极——是谁……是谁在害他!

这下,众幕僚和荀承渊看他的目光也变了,从这微妙而复杂的目光里,李长宴足以读出一种无声的谴责,大抵他们心里还会想“嗬,这么有钱还来州牧大人跟前骗宅子,这是何等的贪婪不足,世风日下啊”。

纷纷扰扰,人心狂热。这个人间红尘的悲欢并不相通,李长宴只觉得吵闹。

究竟是什么人,好险恶的用心。他痛苦地扶额,“大人,兴许是同名同姓……”

同僚呵呵地冷笑,一万个不信:“初到南阳,还同名同姓,好大的缘分啊,不得结交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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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灯结彩,纸醉金迷的楼台上,谢泠拂起帘幕而出,衣有华彩,腰佩明珠,堪与日月齐光。

豪奴美姬侍立左右,众星拱月。她嘻嘻哈哈地笑,从美姬所捧的琉璃碟上,抓过一把金叶子,犹如天女散花一样,撒入湖中。

熠熠生辉的金子,漫天地撒,扑通扑通的沉入南阳湖,是昙花一现的美丽。

这这这……是真金子啊。四下之人震惊不已——这谁家的公子哥儿,这么败家!

人群再度骚乱,乱成了一锅四处飞溅的沸水。

“孔圣在上,丢金子了?!”

“财神爷下凡啊啊啊啊!!!!”

“谁也别动!!!放着我捡!”

有的人自诩身份修养,盯着这些金子不好意思捡。有的人混迹市井,不讲脸面,捡了落在花船上的还不满意,还要跳湖里捞。

谢泠凭栏而望,耳边是接连不断的落水声。

重金之下,这些自命清高的南阳文士丑态毕露,有意思得像是颍川街头的猴戏。她享受得不行,竟笑弯了腰:“哈哈哈,金子啊,我有的是。”

她取过一盘碎金子,竟连着盘子都一起撒了,她笑得开怀,雪色的小脸在诸多明光下,苍白成恶鬼的模样。

“嘻嘻嘻,来啊,都来快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