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云嫦使劲憋气发声的努力全化成了呜咽。她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声音上,可惶恐的是她洞悉先机般察觉到,无论以后是装哑还是真哑,能说话的事实已经给虢首封造成了极大冲击。她的声音改变了两个人的关系。她感觉到虢首封正在取舍:想要推开她,但是又舍不得。
易云嫦怕得要命,仿佛又回到了半个月以前初初相见的那一刻。人人都以为她单纯如白纸,或者更直白一点,是蠢不自知。但谁也不知道,其实她极擅观颜察色,能在细微之处捕捉到人心动向。而且她往往能心想事成,想在别人脸上看出什么样的心思,就能看出什么样的心思。
确实是她的视线先粘在虢首封身上,狗皮膏药似的粘得死紧。虢首封也是感应到她的视线才懵然地回望。但他第一眼望过来,她便如愿以偿从中看见乍然一现的火光。她想看见的惊艳表情,即使一闪即逝,连虢首封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全数被她瞬间捕捉。她欣喜异常,觉得自己象黑暗里潜伏的捕手,饿了三天三夜,一朝逮到喜爱的猎物便喜不自胜,叼住了再也不肯松口,甚至为了把猎物囫囵吞下,连吃相也顾不得了。这也是当时让胡三等世家贵阀小姐们眼睛通红的原因……她吃相太难看了,大庭广众之下都顾不上遮掩,不成体统。
可她确实顾不上。直觉说,时间紧迫,太紧迫,来不及抓住,就只有流水而逝。
感情上,男人永远都要比女人迟钝一步。如果不先迈出那一步,谁知道以后和他还能不能再见面?匆匆擦臂,权看谁愿不愿伸出手挽住对方。
易云嫦动手了。
虢首封回应了。
现在她又搞砸了。最明显的证据,便是她都主动扑上来揽紧他了,他却不象以往那样回抱他。他的挣扎,取舍,全在回抱与不回抱之间。易云嫦凄苦地想:难道这最后一段路,真的只能独自走完吗?
就连神秘客也看不下去,从识海里钻出来说:“你伴身怎么认死理的啊?我看他其实也是个鬼机灵啊,怎么就这方面的事理死不松口呢?难道你唤不醒他,他就要和你闹分手吗?”想了想,神秘客补充:“你们这天天朝夕相伴,同生共死,还不到一个月的感情,别人还在蜜里调油,你们却脆得大学恋、异地恋啊。”大学恋人毕业即分手,异地恋死于不能亲密接触。
易云嫦外面哭得断气,内里在识海中还是十分流利地骂了一声:“滚出去。”
这是拒绝交流了。
神秘客:“难道还要我再推波助澜一把吗?唉,也不是不行,我就怕用力过猛会出问题。他现在心魔太旺了。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易云嫦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要你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外人插不了手。”
“哟嗬,你还挺能。”神秘客笑道,渐渐又沉下识海。“横竖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在我的阵里。我这阵最爱噬人心生心魔,连我也控制不住。你最好帮他连根拔起那个心魔,不然,他可就没命活着走出去了。”
“你已经选了他一起相伴相身,他就是你九死一生的生。如果他折在这儿,你也没别想再踏出去。”
易云嫦懵了。“我该怎么做?”她慌张地问,“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心魔到底出自哪里。”
“你这闺女到底不是亲生的,真是笨得可以。”神秘客的声音沉到水底,飘上来只剩下一条随时都能掐断的音线。“我已经展示得这么明显,你还看不透?”
易云嫦更加卖力的抱着虢首封哭了,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她是从里到外都伤心透了。
“想想吧,蠢闺女。好不容易撬动一线血封大咒,为什么他不喜反惊,一惊二怒?”
易云嫦顿了顿:声音?!她的声音?!
为什么她的声音会成为虢首封的心魔啊!
神秘客咕哝咕哝的声音混合在一团一团窜升上来的水泡里,差点听不清:“算了,我再推一把。”
“可是闺女啊,每推动一次魔阵就会助长他的心魔成长。心魔若是大成,他就得留在这里永远陪我罗。”
易云嫦吓了一跳。
这时她真切地感觉到四周流动了一股诡异的阴寒无比的冷气流。她还来不及细想,冷流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忽然间身体一暖。
虢首封到底还是回抱住了她。
易云嫦哭泣打嗝的声音象只拧紧螺丝的手,把虢首封的心都揪得痛起来了。他无语望天,心中断舍离的念头每萌生一次,便立刻有更多大的反念上前扑杀。最后,他到底还是顺从了本心,十分自暴自弃地想:“罢了罢了,得过且过吧。醒族和唤醒者虽然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但中间总有一些松动环节。也许自己天生就是那松缝里钻出来的梗芽呢?”他想到从地渊空里钻出来的行尸,自己把自己恶心了一把。再又想到将来极可能会有三人行、乃至四人并肩迎着夕阳向前走的画面,虢首封就很不爽。他只想要两个人紧密相贴的世界,多出来一个人,哪怕只是个绕着他们打圈圈的路人,他都受不了。
这也是他宁可舍下一切,做对应醒族的原因。
上天给了他一双能自由飞翔的翅膀,然后又丢给他一副烙印“易”字的镣铐,让他心甘情愿自缚为奴。如果这就是他的天命,那他认。
虢处封叹气,把人揽得更瓷实。“好了,别哭。我不逼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能说吧。”他抚着易奶狗小小的后脑勺,凝望着天花板。耳边是病房里规律的蜂嘀声,蜂嘀声里掺杂着不太明显的小小呜咽的声音。他听着这些寂寥的动静,忽然间生出了一种冲动,有些事,必须要说出来才好。
“其实我,”虢首封吞吞吐吐,还是说了:“我本希望你一辈子都做哑巴也好。这样把你送到古战场你也没用。横竖只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他们终究会死心。我会在一旁等着,直到他们愿意放人为止。我就再把你带回来。”
易云嫦的哭声忽然停了。她伏在虢首封的胸口,睁着一双被洗得澄明剔透的眼睛,偶尔眨一眨。
虢首封觉得她也许没有听清,抱紧了她,还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半发泄半自弃地说:“我想带你一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