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云嫦一战成名。
不,是一掌成名。
姑娘奶奶婶婶们望见她,如遇瘟神般赶紧让路,“敬佩”的目光尾随她身后,跟着她一路飘飘然踩进何家小院。她一眼望见了人群中的虢首封。
喧哗聒噪的人有,保持沉默拿眼四处睃的人也有,聚在一起只敢小声嘀咕的人更是一抓一大片,虢首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空谷幽兰似的。他本眼睑低垂,这时忽然有所察觉般一动,抬起眼来目光笔直地射向易云嫦。纵然身边全是人,他也能在第一时间看见她。
“回来了?”
易云嫦那颗飘在半空半天不落地的心,突然就踏踏实实地落下来,磐石一样稳固。
两副担架被抬进院子。一副担架上睡着闽清荷。另一副担架上,何月玲不时挣扎扭动,伸手挠自己的脸和颈,又喊痒又呼痛的,身上脸上到处有挠痕,有些地方还见了血,头发被扯得稀乱,看上去狼狈极了。
珊婶扑过去。
三姑六婆围着三婶说:
“你女儿不得了哦,”
“多大年纪,动不动就打人哟。”
“凶得很呢。”
“吓死我折各老太太哟。”
珊婶瘫坐在地上,抓紧女儿的手。
何月玲可怜兮兮地卖惨:“阿娘,我痒。阿娘,我痛。阿娘。”
珊婶陪着女儿一起,两个人都是泪眼汪汪的。
易云嫦注意到虢首封的视线在移动。他先是看了看珊婶,然后依次盯向何月玲、闽清荷、站在闽清荷身边的杨四媳妇、龙三郎、严正启、杨三婶……就这么一人身上一个轮转,然后视线追着什么东西追到院子外面。
易云嫦跟着望出去。
院外空荡荡的,几片树叶在风力推动下互相摩挲得沙沙作响。
虢首封收回目光,对易云嫦说:“推我回房。”这外面实在是太吵了,两个人都不能好好说话。
何正济:“我来我来。”主动接过了推轮椅的任务。
进房要先上三阶台阶,还要跨过一个门槛。指望易云嫦推着轮椅进房,无异于唐僧单骑行千里、黛玉倒拔垂杨柳。
不过这次何正济行为正常,等着易云嫦协助,两个人一前一后把虢首封连轮椅一起搬进了屋。
杨三婶:“哎哟,要不要帮忙?”
何正济:“不用不用。”嘴里说不用,满满一额头的汗。
杨三婶跟着他们,就差没举个小旗子了,在旁边喊了一路:“加油、加油!”
何正济、易云嫦、虢首封:“……”
进了屋,易云嫦忍不住手语:“你之前是怎么把他推出去的?”连人带轮椅的扛上扛下,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何正济脸上闪现一丝迷茫。
虢首封:“劳驾何先生……”
杨三婶:“叫我三婶就行了,呵呵。”
“我有些乏了,能让我们独处一会吗?”
“啊,好。当然好。你们休息。我们去外面。”杨三婶反客为主,拽着何正济出门。
何正济一脚跨出门,扶着门框压低嗓门说:“我去打发他们走。”然后带关房门,把喧哗与偷窥隔绝在外。
虢首封在门上打上结界,这才笑望兴奋得双眼发亮的小奶狗。
“你把毒针都给了何月玲?”他一眼瞄见小奶狗手心里干干净净的。
易云嫦:“八枚。还有两枚,给了,清荷。她,不、对劲。”
虢首封抿唇而笑。“好用吗?”
易小狗拼命点头——这是尝到甜头了。
“我教你画?以后想用的时候自己画?”虢首封开启教学模式。
附体何正济身上的黑影丝连着闽清荷。
虢首封本以为从何正济身上飘散出去的黑丝,另一端系一身,两端之间总有一个是主体,另一个则被遥控操纵。灵识延展后,两端也要分出主次来。然而,何正济和闽清荷之间显然没有主副区别。
那就意味着他们是阵灵分裂成各行其事的两瓣。
今天阵灵能把自己分裂成两瓣,那明天?后天?
这可不大妙。
易云嫦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我画错了吗?”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虢首封。
她照虢首封的要求,在自己掌心画出只藏一枚毒针的符咒。一枚数量的毒针符纹络简单。但不知为什么,她用手指蘸出来的纹络,最后一笔落成时没有自动转变成朱砂印。她手心里白白净净。
虢首封看了一眼,点出症结:“没有贯注灵力在内。”
易云嫦:“?”
对上小奶狗那至纯至善至依赖的眼神,虢首封想起满院子惴惴不安、谁也不敢与她对接视线的女人们。他不由哂笑,捏了捏小奶狗的爪子,说:
“符咒也是玄术。一切玄术的基础来源于灵力。你体内已经存有灵力,现下需要将它们引导出来化为玄术。”
“你先仔细感应灵力如何在体内运转,然后引导它们在指尖聚集、化气为笔。这是最简单的灵力化术用法。”
易云嫦当然知道灵力——仅限于书本理论知识,现实中还从未运用过灵力做些什么。
她的识海、隐约现出轮廓的灵府,久旱刚润的丹田,乃至丹田上充作运转枢纽的伪元丹……都是广覆附体时替她打好的基础。而她自己,还从未在离开师父的指导下操纵运作。
易云嫦咬咬牙,并没有对他撒娇卖萌说“我不会,你帮我”。她只说:“好的,我先试试。”
虢首封笑着摸了摸她的狗头,表扬:“小奶狗最聪明最乖了。”
易云嫦微顿。她对“小奶狗”的记忆还停留在古早时期,虢首封不屑横来的那一眼上——
不就是只小奶狗吗?
那句话是对吞口氏说的,鄙夷的眼神却是给她的。当是时,对他而言,她只是一只窝在别人家只懂吃喝拉撒、连叫都不会叫的小奶狗。与丧家之犬无异。曾几何时,她变成了他语带自豪宣称的“最乖最聪明的小奶狗”?听他口气,“小奶狗”头顶上带自冠“我家”属性的称号。
易云嫦对这个变化挺受用,她兴致高昂地练起了画符。
虢首封在旁边看着,偶尔与抬头的她对视一笑,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却是幻境和化作意识形态的何济世。
幻境仿照梦境。
梦境里到处都有缔造者的意识。
幻境亦是如此。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幻境之主的意识具象,人的幻影是中间最复杂的意识综合体。即使幻境之主有意隐瞒,但有些东西,比如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潜意识,可以直接通过幻境里的人,影射出痕迹。
何正济胆怯了。
易云嫦几巴掌打下去,打的是闽清荷、何月玲的脸,但也打消了潜伏在后何济世的自信。尽管何济世没有露出真容,没有直接与易云嫦虢首封对抗,但他的怯意却通过成百上千个幻像人影呈现出来。当他对虢首封咆哮“你们作弊”时,就表现得很清楚了。
他慌了。因为他敏锐发现隐藏自己,并不能在这次谜局中占据上风。也许他对付懵懵懂懂的易小狗游刃有余,但以虢首封作为对手,其实力显然不耐看。
有些人欺负比自己弱的人,便以为天底下无人能与其争锋。真正遇上强悍能人,就变得意志消沉,不由自主退缩。这种人是精神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难怪人是醒族,却是醒族里的异类,甘愿窝在山沟里做一辈子又吠又咬人的狗。
有什么样的狗,就有什么样的狗主。
龙鑫在某些方面,恐怕还不如何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