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首封真诚道:“谢谢。”
“谢什么?”
多谢你又挑出一张龙鑫的底牌。
旁边被波及的地方林木簌簌落叶,树皮被打碎还四处飞溅,贴地的草皮被削薄了三四层。偶尔有劲风扑到易云嫦面前,都被虢首封用踏空刃一一化解。
易云嫦在混乱的漩涡边缘,乖巧地站着不动。
何济世眼珠一转,盯向她哈哈笑道:“真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他妄想把易云嫦作为突破口,刚想欺身上前压制她,就见她缓缓举起一只手,姿势端正得象小学生课堂发言,掌心朝外,露出通红通红的符咒纹络。何济世赶紧踩刹车,脑海里已经不自觉地回放起之前女人一掌拍烂一个行尸脑袋的凶残画面。
看上去柔柔弱弱,貌似也很不好惹。
就略微迟疑了一瞬,踏空刃从背后追上来凶猛地拍在他背上。何济世一步踉跄,险些自己把脸贴上去拍击通红的“碎脑符”。何济世迅速回神,悻悻然地转过身对战狂犬症患者虢首封。还不如直接对战虢首封呢,至少他不去招惹易云嫦,易云嫦也不会主动扑上来拍他两巴掌。
“干得不错。”虢首封抽空对易云嫦眨眼。
易云嫦双眸弯如月牙,秒回:“过、将。”
何济世很生气,感觉身为终极大BOSS的尊严,被一个老玩家当着另一个新手玩家的面,摁在地上摩擦。
他次次以为终于结束啦,又次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为什么不杀我?”
虢首封没有说话。
“是怕我死了,连带你们一起被幻境绞得稀碎?”
“是有这层顾虑。”虢首封缓缓换气,“既然你明白,何不乖乖把遗愿亲口说出来?免得我们猜来猜去猜得词不达意。”
何济世狂笑:“如果在这儿吃了你,回去面对龙鑫的人就是我,还需要交代什么遗愿?”
虢首封动作一滞,差点吃了一套完整挂落。
何济世猝不及防占了半手上风,欣喜若狂:“哈!现在知道自己会死就怕啦?”
“怕?”虢首封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这个字。他眼神愈发幽暗,好似在战斗中也能窥伺到何济世的内心世界。“既然你不肯乖乖交出自己的遗愿,那我只好来胡乱猜一把。”他在狂风骤雨的攻击中通身都泛出一层淡淡黑芒,是踏空刃与何济世的防御罩相互碰撞的结果。他将何济世连连逼退,逼着后者退无可退,这才柔声问道:“难道你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察觉什么?”何济世警觉发问。
虢首朝身后比了比:“那是你能伪造出来的对话?”
正在大投屏前一边喝茶一边看戏的广覆动作一顿,视线错不落地凝在虢首封脸上。
何济世有些懵,第一反应是:“不是我。”怎么?不打了?
虢首封意思意思地和他又过了几招。
“我在龙鑫书房里就曾召唤过拘灵虫,它完美投影出闽清珊的每句话。”
何济世愣了愣,大笑:“我告诉过你,那是——”
“是真的。”
何济世压根不信:“我自己制造的幻境难道我不清楚?这只是幻境随机编出来的谎话——当年我根本不知道她曾写过什么。”
——去救正济。
何济世摇头失笑:“那个女人怎么会求龙鑫救我?她从小到大不曾多看我一眼,也恨着龙鑫。我和龙鑫,都是她最希望这世界上尽早消失的两个人。”
小说都不敢写,现实更不会有,只有幻境才敢这么虚伪。
“你记得龙鑫说过的话吧?”
“当然。”何济世回答。他记得龙鑫说过的每一句话,这种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恰恰相反,日复一日的越来越清晰。可他从不知道闽清珊对龙鑫说过什么。即使胡编乱造,也不可能造出闽清珊对龙鑫说的话。
虢首封问:“龙鑫怎么回答的?”
龙鑫接下来会冷冰冰地说——
“他与我无关。”
何济世嚎叫着扑向虢首封。
两个人迅速交换了攻守位置。虢首封站在何济世曾站过的地方,一抬眼就看见虫牌显示器上密密麻麻的话语。
——有关。
——他是你儿子。
虢首封啧了一声,强行与何济世换位:“好好看看!”
何济世并不想看,但是“儿子”两字大喇喇地闯入他的视野。他记得这儿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细节。何济世数着龙鑫急促的呼吸,心想:接下来,他就该说“不,我儿子还在你肚子里”。
龙鑫果然这么说了。
原本该沉寂的一段时间里,世界突然无声地鼓噪起来。拘灵虫身上跳跃着音符一样的文字。
——肚子里的已经死了,别再想了。
“不可能,”
——你只有正济了。
“我还有你。”
闽清珊笑了,在龙鑫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护好正济吧,将来能陪你的人,只剩下他了。
“他是个成年人,不需要我去守护他。”
——无论长多大,那都是你的孩子。
何济世眯起眼睛。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他是何正雄的儿子。
——你派人监视我了吧?
——何正雄打他骂他的时候,我都从不敢上前拉开他们。
龙鑫低声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他是谁的孩子。”
闽清珊的手指停在他的手掌上。
——是我太蠢。
——我一直担心你会杀死他。
“怎么会?”
这一次,手指停顿的时间更久。
——你不是就这样对付了阿玲?
虢首封刚提出来,拘灵虫便用文字大喇喇地具现,看着一句一句往上跳动、消失的句子,何济世有一种头晕目眩的失真感。他扶住身边的树。他在梦里多次梦见这一幕,梦见阿娘在龙鑫的手上写写划划。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他从未认真研想过写在手掌心里的话句意思,每一次,他都在梦里掉头而去。他不想再看见这一幕,他想忘记,却一天比一天记得更清楚。
现在,他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好好地看着了。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希望他能象他的大伯何正杰一样,离开这片罪恶黑暗的沼泽之地。
——可他是你的儿子。
——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他陷得也比我想像的深。我救不了他,难道你也不拉他一把?
不对。不可能。这话太恶心了。
闽清珊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何济世猛力甩头,好像要把看见的每一个字从脑海里甩出去。他低唁:“这是幻象!这是你动摇我意志的幻觉!”
“如果为了动摇你的意志,而刻意设计出这样的对话,那也不会是我。”虢首封的声音象梦魇般萦绕在何济世耳边。“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不是幻境的建造者。除了你,还有谁能让闽清珊写出这样的话语?”虢首封轻轻“啊”,笑道:
“是有一个。”
何济世觉得不可思议,赤红的眼睛看向虢首封。“你说谁?”
虢首封指了指天。
“有没有想过——其实整个回龙谷都被看不见的第三只眼睛监视着?谷里所有人的善行恶行一言一行都被记录在案。一旦你们中间谁有幸成为幻境之主,幻境中的缺失也会由第三只眼帮忙拾遗补阙,臻至完美。”
广覆悄悄地笑了。
何济世先是感到惊悚,随之后怕。“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眼睛?”他顿了顿,又傻傻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虢首封嗵的一拳,打在何济世脸上,何济世步伐踉跄,晃了几晃才稳住身形。
“癖好?”虢首封活动筋骨,打出第二拳。“习惯?更或者是——”
第三拳再次击中人肉沙包。
饶是防御罩护体,三拳不闪不避全吃下来,何济世也被打得流鼻血。
虢首封宣布最终结果:“未雨绸缪。”
“就象龙鑫把回龙谷和谷里的人都视为自己的私有物,那只眼睛也把你们、包括龙鑫,视为自己的东西。你们是他闲瑕时打发无聊的玩具,也是某种极其有用的——”
“工具吧。”
广覆笑弯了眼睛:“啊呀,都被你发现了。”
何济世吐出血沫,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心想这姓虢的什么意思?当他们生在回龙谷、长在回龙谷里的人都是一次性的工具?谁给他胆子妄意揣测?真是可恶。何济世不经意间抬起头,只见虫框里显示着:
——好好做一次父亲该做的事。
——保护正济。
何济世浑浑噩噩地呵呵发笑。
闽清珊不可能这么说。龙鑫也不可能答应。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生来就是扭曲又变态的。一个恨对方恨得要死,面对对方却只会不退退缩回避;另一个说是“爱”吧,爱对方爱得要死,却只会用凌辱对方来表示爱意。
龙鑫根本不可能答应。
到底是幻境。
“好,我去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何济世笑意收敛,只能愣愣地看着龙鑫背影。
他好不容易从记忆的泥沟角落里把这句话抠挖出来,意识到:对,龙鑫是说过这句话。
可他一直不大理解。
可他一直抱有奢望。
他会清晰记忆这幕场景,就是因为这句话的关系。每一个细节,包括周围零零落落的摇叶沙沙声,包括龙鑫急促的呼吸与闽清珊越来越虚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多少次午夜梦回,失眠深眠,望着窗外的天际发呆,看月落星稀、看日出东方,他放空的脑袋里偶尔会飘浮出一行浅浅的字句——
如果那句话是对我说……
后面的,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
十年后,幻境里,声音和字幕犹如两块半珏,严丝密缝合成一块,化零为整地滤出一份迟到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