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首封问:“你恨他吗?”
恨谁?
何济世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虢首封问的是恨不恨龙鑫。
“恨他?”何济世想过,但是从来没有答案。
他有什么资格指责龙鑫?
或许十年前的何正济可以指责,可十年后改名何济世的他有什么资格?
他做的坏事和龙鑫的一样多,坑过的人同样数不胜数。他对龙鑫怒吼过“你害死我全家,害了全村”,然而后来他害死的全家、害了的全村也和龙鑫一样多。龙鑫沾过的血他沾过,龙鑫摸过的尸首他摸过。有什么不同?恨?他早已不是被害者,而是帮凶。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
何济世回顾一生,笑得咯咯不停。“别人看我就象看龙鑫一样,在没落入幻境之前我还沾沾自喜,觉得这么过一辈子也没关系。明明我和他一样做错了事,为什么他安危无恙,我,却变成这副鬼模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虢首封:“那你怎么解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就是‘不为自己打算,天地都不容’?你问这句古语做什么?”
虢首封不知该笑话他的无知呢还是笑话他的无知。“你还知道这是一句古语?那你知道这句话出自哪儿吗?”
“古代修士?”
“唔,确实是古代修士。但并不是灵界修士,而是人界修士。”
“哪个人界?”何济世想了想,“影界?”
灵界与人界双生,但因此更早诞生的关系,灵界一向视人界为自己的影生世界。就象随东日西落的光照,脚下的影子从无到有再到无,从短到长再到短,人界和灵界的伴生,灵界对人界的认知也存在着相似的联系。
至上次界界分离,人界淡出灵界视野已经两万年。随灵界人的寿限越来越短,代代传承的频率越来越快,灵界对人界的认知也越来越模糊。直到现在,提起“人界”,不过是古老神话的背景音。人们几乎遗忘了“人界”这个名词,还不如口中轻慢称呼的“影界”更熟悉。
世人昏昏昧昧,却总有一个独醒者与众不同。
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观念传授给虢首封的人是姬覆。姬覆从来不曾轻视人界,甚至还隐隐流露出向往人界的态度。
姬覆曾说:期待两界再一次的重逢。
古老的传说里,当灵界几乎遗忘人界的时候,就是两界相距最远的时候,当有人,越来越多的人记起人界时,便是两界再度相逢并重叠的时候。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虢首封说,“这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原义。简单粗暴的解释,即是‘人不为自己修身养性,就会被天理所不容’。”
何济世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在骂我自作孽不可活?”
“你明白就好。”虢首封微笑。
何济世:“你不觉得自己太直白了吗?”
虢首封呵呵发笑。笑声中他忽然生出一种感悟:“灵界一直以自身悠长的历史为傲,自诩为最接近天道的世界,贬斥其余异界都是蛮荒之域。包括影生世界。可是神话时代、灵修时代、末法时代——这么久的时间里,从未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悟。最感悟天道的精华还是从影生人界吸收过来的。”
“这样的灵界到底有什么可骄傲之处?活得久吗?”
活得久不一定活得好。
困囿在灵府里的人神色微怔。
广覆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小小天君的时候,也曾向自己的父尊提出类似的质疑。
——我们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地方?
然后烽火硝烟、血流成河、妻离子散……时间的长河把灵界冲刷得物是人非。
他站在大投屏前,耳朵忽然捕捉到一声轻微异响。偏头一看,虢首封锁得死死的灵府大门此时悄然滑开,大喇喇地敞开来,无声地邀请他。
广覆一个闪影移到门前。看着下面广阔无垠、鳞波荡漾的海洋,他目光沉沉,却没有跨出自由的第一步。
虢首封内省的注意力被何济世的叹息拉回来。
“你走吧。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虢首封回神,见何济世退到一旁把通往洞口的直路让出来。
他径直朝洞口走去:“你呢?难道还继续留在……”
虢首封在洞口错愕止步。
“我就不回去了。”何济世嘟哝,拖着脚朝反方向走去。黑暗就象欢迎他似的一涌而上,把他牢牢拥入怀中,一点一点吞噬他苍白的身影。“外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外面已经有一个“虢首封”了,正和易云嫦一起靠坐在火堆旁,头抵头的安然酣睡。
古希道的声音象套在塑料膜里传过来似的,瓮声作响:“夜三哥就算了,为什么她还不醒?”
虢首封刚抬起的脚又收回来,站在入阵口的边缘狐疑打量易云嫦。
“啊,对了,”何济世头也不回地扬手,“看在最后我们和谐相处的份上,给他留个全尸,那个碎尸万段的前提就算了吧。”
“还有,曾经抓住易云嫦的小别墅知道吗?二楼主卧靠窗的小立柜,从上往下第一格抽屉,打开,多翻翻,里面应该有一个黑皮本子。”何济世也不管虢首封能不能记住内容,一股脑儿地交待:“数七百六十一页,看第三行——”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声音也戛然而止。
虢首封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没有动。
“怎么?舍不得走了?”
虢首封这才偏头望向身侧:“舍不得的人是你吧?”
广覆笑得见牙不见眼。
“再舍不得也要舍得——我指望你出去后捎信给姬覆,说服他亲自走一趟不归之森。”说着,广覆不着痕迹地打量虢首封。他对很多事都有把握,独独对这件事完全没把握。
导致广覆没把握的根源便是虢首封冰冷的态度。
虢首封:“我也告诉过你不可能——姬覆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衰竭,这两年他已不再离开沙市,随时接受治疗。沙市里有最先进的医疗机器,保他一命绰绰有余。我为什么要说服他来不归之森?嫌他死得不够早吗?我再重申一次,不、可、能!”
“可是我这里偏偏有能让他康复的好东西。”广覆无辜地睁大眼,“只需他亲自来走一趟,就可以蹦蹦跳跳地跑回去。这样也不行?”
虢首封神色越发冰冷:“指望我传信才放我走?云嫦呢?她在哪?把她交出来。”
广覆惊愕地看了看洞外,指着睡得香甜的小狗:“不是在那吗?”
“那只是肉身。她的魂在哪里?”
镜像迭生阵只摄魂入无形阵,肉身则留在阵外沉睡。
广覆终于明白了,脸色黑如锅底:“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你祖宗,会做没品的事?”
“那她为什么不醒?”
广覆眼角嘴角齐抽。“孙子,你刚对她做过什么?”
“我?我只是对她用了……”虢首封眨眼。
“对,定身咒。”
虢首封皱眉:“定身咒的作用只有十分钟。”易云嫦早该醒了。
广覆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哈:“法术可不象你们现代灵界人的异能,作用时间只和施术者挂钩。法术的强弱程度,也和对方的实力形成正比。那个十分钟是你对自己施法后的有效时间。易狗小友实力略逊一筹。中了你的定身咒,时间必须要加倍延长。真是的。自己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就把过失全推到我头上来?你的直觉呢?被狗吃了吗?好啦,快回去吧。”
广覆在虢首封后背猛地一推。
虢首封一步踉跄被他推出。刚回到光明世界,他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吸力从自己肉壳处散发过来。他只来得侧转半边身子回望。广覆的身影几乎与洞里的黑暗融为一体。隐隐约约中,似乎在对虢首封摇手道别。
——记住啊不孝子孙,
——捎信给姬覆,
——让他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