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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意南倒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不过她擅长的,喜欢的,在旁人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
今冬初雪,雪花簌簌飞落,遍地雪白。
屋外的声响和明亮的光线早早把她从梦中唤醒。
一地积雪,她无处可去,于府中踏雪寻梅,一路来到学堂。
那日她没有逃学。
夫子讲课,她扭头看着院里,雪花从片片洒落,到星星点点,最终了无痕迹。
不忍美好景致就这般逝去,她便偷偷在纸上画下她亲眼所见的白雪红梅。
寥寥几笔,黑白二色,勾勒出一个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却从枝头盛开的梅花感受到几分生机。
夫子却将她的画撕了粉碎,斥责她不学无术。
那日,赵意南笑对所有。毕竟是她没有认真听课。但她再没敢提笔作画,直至今日。
起先对着书本,抄了几段。那谦卑恭谨的太史公,对友人娓娓道来他的胸中大志,她这个胸无大志的人一边抄写,一边汗颜脸红。
书中所讲,与她的生活实在是无甚关联,如此一来只觉得无聊的紧。
停笔揉着手腕,想到自己几日之前,还对坐上那位大公无私的姑父转变了态度。
真蠢!
果然小姑说的没错,他简直不近人情。
迫于他的威严,耐着性子又抄了几段,实在是恨得想把手中毛笔折断。
不抄了!十遍,抄到天黑也抄不完!就算抄完,手也废了。他分明就是故意要罚我。既然如此,我偏不抄,就不信他能把我怎样!
春来桃花盛开,此刻她正好有空,将近来的好风景画下来。
画完景,抬头见谢邈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便又琢磨着开始画人。
第一个画的,是小姑,一边画一边喟叹自己画技拙劣,画不出她八分的艳绝。
又画了林归,霍刚,青芜。把身边熟悉的人画了个遍,就连讨厌的陈夫子都画了——自然是丑化过的。
眼下她极力遮掩的这副……
“本王都看到了。”谢邈早已在她身旁站得笔直,状若随意地道。
赵意南被吓得魂去了一半,哭着叫道:“姑父你走路怎么没音啊!”
“你抄的书呢?”
“姑父……”既然他都看到了,赵意南索性也不遮掩了,她从座位上起身,仰头小心地再度试探,“我把你画得如此仙姿玉貌,气度不凡,你就行行好,别再让我抄了,成吗?”
谢邈静静地看着她。仙姿玉貌,气度不凡,还真是惯会满口胡言。
见谢邈不为所动,她说得更夸张了。
“南儿画技拙劣,自然是画不出姑父身上这超凡的气质。可南儿画的时候,是用了心的,比抄那什么什么书,用的心多太多了……”
这是谢邈第一次听赵意南对他自称“南儿”。
他印象里,她依偎在昭华公主怀里的时候,总会这般称呼自己。她对十分亲昵的人才会自称“南儿”。
赵意南口里说着这些奉承话,眼睛却十分精光地捕捉着谢邈脸上微末的变化。
感觉他似乎有所触动,她便又加了把劲,咬牙朝他迈出一步,抓上他横在腰间的左臂,开始晃荡。
“姑父,姑父,”她软着嗓子求道,“你就饶了南儿吧!天都要黑了,南儿还没……”
她还没说到她要饿晕死过去,就见谢邈眉头一锁,瞬间脸色煞白,一副鬼见了都要惨叫着飞走的样子。
吓得她赶忙松了手,连退两步。
摄政王果真作风正派,求也白求。
既然软着求他没用,她便换了个借口,垂着头一副知道错了的模样,小声道:“那书上刊印的字,好些都缺胳膊少腿儿的,不太好认,看得很是费劲。我怕抄错了,亵渎了太史公……”
谢邈方才被她一晃,扯到腰间伤处,剧痛猝然袭来,他隐隐感到一股热血堵在喉间。
奋力将那几欲喷出的血液吞了下去,极尽全力稳住自己后,他深吸了口气,嗓音听不出一丝异动。
“既如此,那便不抄了。”
赵意南本来抱着被痛骂一顿,然后回去连夜抄书的预期,如今听他这么说,瞬间抬头看他,一双澄澈的眸子里闪着耀眼的光。
“真的?”
碍于方才抓着他手臂,他那副嗤之以鼻的反应,这次她再兴奋也忍住没去拽他。
谢邈懒得理她,俯身靠近桌案,揭开盖在画上的白纸。纵使被画得再丑,他也认得那就是他自己。
将画像拿在手里,扫了一眼,揉成一团。
然后侧头,淡淡瞥了赵意南一眼。
赵意南以为他又要罚她。
却见他如一阵疾风般,出了书房。
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跑到门口,谢邈早就没了人影。不用罚抄,把他画得那么丑竟也没挨罚!
姑父果然好人!
赵意南本该被夫子打一顿戒尺,却平白又被她的摄政王姑父给护住,沈时砚简直恨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原本陈夫子倒也没想起来要抽背,课间休息时,沈时砚借故去向夫子请教,末了,故意提醒夫子前一日他曾留下背诵的课业。
凭他对赵意南的了解,她绝对背不出来。陈夫子素来古板,他早料到她今日逃不过被夫子打手心、被同窗群嘲的下场。
这时候,他沈时砚便会“挺身而出”,“义正词严”鄙视同窗一番,公然替她撑腰,挽回她的颜面,俘获她的芳心。
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会把她搞到手,然后将她永远地打入冷宫。
谁让她昔日连正眼都不曾给他一个?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邈竟然恰如其分地出现了,抢去了本该属于他的“英雄”戏份。
妒恨的同时,他突然想起前日里无意间在他爹书房外偷听到的消息——谢邈离死不远了。
可今日他怎么看着,谢邈神色一如往常,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
他心中疑窦重重,下学后连午膳都未进,直奔他爹书房。
“爹,你那消息可靠吗?今日我见到谢邈,他明明能说会道,哪像要死的人?”
沈平正在谋划如何用一个万全之策让小皇帝身首异处,而不伤到自己的名誉分毫,以便他能众望所归,坐上皇位,取而代之。
见他的不肖子门也不叩,直冲进来,对着他就是一通质疑。
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厨房可备好午膳了?”
谢邈是何等人?从千军万马中杀过,敌军片甲不留,他面不改色。就算万箭穿心,他恐怕都只会露出一个嘴角挂着血的笑容,以此震慑敌人军心。
沈时砚观他爹如此淡定的反应,心里的疑虑瞬间消去一半。
不得不说,他现在就盼着谢邈快些死。等谢邈这座靠山一倒,沈家便是大虞最具权势的世家,赵意南还能上哪儿找一根比他勇毅侯世子还粗的大腿?
“儿一心想着来跟爹报信,还未去厨房……”他的语气已经不如进门时那般急切了。
沈平闻言,手中狼毫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中突然多出几分欣赏。竟还知道关心家事。
“宫中送了请柬来,过几日宴会,好生与那九公主相看。放心,老子绝不会只让你做个靠脸吃饭的驸马。”
沈时砚思来想去,隐约觉得他爹这话暗藏玄机,但他又不敢往那个方向深想。
不过有一点他很确信,不论他做驸马也好,还是其他,她赵意南终有一日,会跪在他脚边哭着求他。
谢邈回王府后,来到书房,霍刚已经等在里面。
前几日当街扒衣的“变-态案”头目已经抓获,是个颇有钱的财主,据犯人交代,他组织此次活动,目的不过是想找到失散多年的一双儿女。
待谢邈在书案后坐下,霍刚便将案情挑着重点禀报给他。
“他说他孩子身上有个特别的胎记,所以才让手下去扒人衣裳。”
谢邈双手撑在大腿上,尽管腹间疼痛难忍,但他面色如常,思维也并未被痛苦麻痹,变得迟钝。
“何种胎记?”
霍刚便呈上那犯人亲手所画的图腾,是一条扭动着身体的红蛇。
“将此人斩首,首级挂到城门上,示众十日。”谢邈看完图腾,抬眼正色命令道。
此人所言,绝非事实。
一个人不会连自己孩子的岁数都记不清,不论与他们走散多少年。
寡情如他,依旧记得生父死讯传来的那日,七岁的他在院中帮母亲拾柴火,便有两个身穿盔甲的将士拿着他父亲的讣告,过来问他,此处可是谢龙的家宅。
他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泪如洗面送走他们后,坐在门槛上哭到天黑。
锅中的稀粥,煮成了锅巴。
那日的一切似乎都是灰暗的色调,可在他脑海中却比任何有色彩的画面都要清晰。
想来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经金蝉脱壳,这财主不过是他的替死鬼。
将他的下线枭首示众,不过是给他一个警告。
霍刚走后,他才从胸口掏出那张重新抚平叠好的画像,府医便照例过来给他换药。
将画像压在枕下,坐到榻上,一面解衣带,想到一会儿还有要事,不能僵了手脚,便嘱咐府医:
“不要麻药。”
府医咬着牙,龇牙咧嘴划开他腹间伤口,那真是比他自己挨刀还疼。
放完血,他给谢邈递过去一张干净的棉布,便开始收拾东西。王爷心性坚韧,如此剧痛,除了出了一身汗,从头到尾都没听他哼一声。
府医走后,谢邈稍作修整,便起身来到书桌前坐定。
拿出赵意南给他作的画像,看着上面丑化过的自己,不由得笑出了神。
取来宣旨,提笔润墨,伏案疾书。
直到屋外渐明,案上烛火恰好燃尽,他才歇笔。
青羽素来天亮便起,来到院里准备扎马步,见谢邈书房门半开着,王爷正端坐于案几后,形容憔悴。
他轻手轻脚进屋,皱着眉头,抱拳行礼。
“王爷竟一夜未曾合眼?”
确认过墨迹已干,谢邈便将所书宣纸叠放后卷起,起身递给青羽。
“即刻送到九殿下府上。”
作者有话要说:姑父:看在你嘴巴这么甜的份儿上,就免了罚抄吧,再熬夜送你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