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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赵意南收到霍刚的信,他说明日巳时来公主府接她。
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她兴奋不已。许久未去流香楼,恐怕林归都要把她这个常客给忘了。正好明日上午她也不想去学堂挨夫子的训,逃学就逃学吧,总不能明日姑父又来偷偷监视她不成?
翌日被青芜摇醒,她霎时不耐烦了。
“我不是特意嘱咐过,今日不用喊我早起吗……”
哼哼唧唧说完,扯过被青芜卷起来的被子,像包东西似的,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隔着厚厚的被子,隐约听到“王爷”二字,本来狠狠闭紧的双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你说什么?”掀开被子,她一跟头坐起来,一眼看到青芜手里捧着一个明黄的信封,“何处来的?”
“王府送来的,让殿下即刻参阅。”说着将信封递了上来。
赵意南的心口猛地抽搐一下。姑父?
莫不是霍刚说漏了嘴,被姑父知道今日他们相约,便写信警告她,不许逃课?
要不然,是来讨要那十遍罚抄?昨日他像是有什么急事,离开书房的时候就像是有人在后边撵他似的,所以他说不抄,回去想想,又后悔了?
堂堂摄政王,该不会跟她这个小辈出尔反尔吧……
再不然,是一副将她丑化的画像,以此还击昨日她将他画成那般?
“殿下?”青芜见赵意南一直端详着她手里的信封,呆若木鸡,便把信递到她眼前。
赵意南猛地回神,视线重新聚焦在那信封上,心中默念一声“老天保佑”,忐忑地接过。
信封上只字未见,她心跳如鼓,口干舌燥,鼓了半晌的勇气,才把它撕开。
展信,遒劲的楷书一如传闻中那般让人如沐春风。
“小儿弄笔不能嗔,涴壁书窗且当勤。闻彼梦熊犹未兆,女中谁是卫夫人。①银娘玉姐尚读孔子诗书,识周公礼数,况九公主乎?”
内容不过四五行,她飞速扫完,目光停留在书信末尾三字上。
“修远书。”
她在心中默念:修远。
这是姑父的小字,姑父他堂堂摄政王,竟对她这碌碌无为的小辈,以小字相称?
“殿下,除了此信,王府还送来一沓纸,说是王爷连夜写的。奴婢已经放在案上了……”青芜还未说完,就见主子批衣下榻,奔至书案后。
速度之快,看得她呆若木鸡。主子你方才不是还不情愿起的吗?果然还是王爷的话好使……
赵意南不可置信地站在书案后。
齐整整一沓宣纸,一行行皆是方才信上所见笔迹,是姑父亲自抄写的《报任安书》!
昨日她抱怨书上的字缺胳膊少腿,不过是随便找了个逃避罚抄的借口,他却当真了!竟连夜给她抄了一份送来!
一张张飞速翻过,不知是那隽永美好的字迹所致,还是被谢邈这番举止感动,她忽觉心潮澎湃,不胜欣喜。
“给我梳洗,今日不逃学了。”
学堂里,除了赵意南,所有学子都已到齐。陈夫子对着赵意南空荡荡的座位叹了口气,便开始授课。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②
他摇头晃脑地诵读一遍,听着学子们紧跟着异口同声重复,时而皱眉,时而露出满意的笑容。
此刻他双手背在身后,阖着双眼正听到陶醉之处,学子们郎朗的读书声却戛然而止。
陶醉猝然被中断,他猛地睁眼。
竟是赵意南来了。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学生们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惊异。有几个眼中还带着淡淡的赞许。
谁都没想到她会来。
所有人都觉得,昨日她被夫子责罚,险些还要打手心,照着她以往的作风,今日是断不会再来的。
赵意南此时进来,已经迟到。何况,她的出现,还打断了课堂的进程。沈时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偷偷摸摸潜入学堂的身影,无比期待今日的好戏。
却没想,夫子竟然一声不响地看着她走上了座位,若无其事地挑了挑垂到眼角的眉毛,便继续授课。
陈夫子昨日回去想了一番,幸亏谢邈及时提点了他。往日他对这位殿下着实严格了些,都说女学生难教,他却一味用对待男学生的方式对待她,的确多有不妥。况且圣上开这学堂,也不是为了要把她教成儒家,而是为了增长她的见识。
“赵意南,再过几日就要考试,老夫提醒你,莫要再迟到、逃学。你可记住了?”
陈夫子的语气少见的和蔼,赵意南喜出望外,睁大眼睛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使劲儿点头。
斜后方的沈时砚盯着她的背影,眼神阴鸷,许久。
下学后,赵意南一用完午膳,便立刻回了南风阁。坐到案几后,对着谢邈送来的《报任安书》,准备细细观摩。
“霍大缸可来过了?”
青芜给她添上一杯热茶,回道:“来了,奴婢照着殿下的吩咐,说殿下今日有课业,来不及回信改约。霍将军笑笑便走了。”
赵意南满意地点头。
姑父送来亲笔《报任安书》,着实用心良苦。今日夫子对她也是抱着很大期待。
她若再不用功,日后有何颜面面对姑父?
后日便是初八,本来今日她是打算去流香楼,向林归坦白她的身份,同时邀请她去参加这次宫宴的。
眼下看,是抽不出时间了。她索性提笔,将初次听她弹琵琶的惊艳,以及这半年来对她真切的情谊,如泣如诉地写了。信的末尾,她斟酌再三,写上这样一句话:
“昔子期死,伯牙不复琴。我自知福薄,但听君琵琶,虽死无悔。”
坦白身份这等至关重大的事情,若是在信中,显得太不庄重。赵意南最终对她女扮男装的事情只字未提,将信一丝不苟地折好,并着一张后日宫宴的请柬,塞进了信封里,让青芜亲自送去。
眼下心中记挂之事都已了结,除了宫宴之后的那场考试。
看着案上谢邈的手迹,想到他与灯影相伴,奋笔疾书,她身体中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力量。
姑父能有今日的地位,想来经历过无数个那样孤单的夜晚吧。
她将谢邈所书装订成册,找来结实的硬纸封好,在上面写上“报任安书,司马迁著”,顿了顿,又在司马迁后面补上一行:
“谢邈书”。
这才将小册子摊开,照着一字一句抄写起来。
连晚膳都是在书案上吃的。
青芜过来收拾的时候,她忙把小册子抱进怀里,生怕溅上汤水。
青芜看着真是稀奇,以往连最爱翻的话本子都不见主子这般爱惜,不知道王爷跟主子说了什么话,主子竟改了性情,竟比那赶考的秀才还要用功了。她笑着想,真好。
一连几日,赵意南下学后用过膳,便直奔南风阁抄书,背书。
陈夫子明确说明,这次考试内容就是《报任安书》。这下她便不仅是为了完成那十遍罚抄,为了通过考试,不负夫子和姑父所望,她更得抄了。
抄一会儿手腕酸了,她便搁下笔,开始朗诵。手休息好了,便又开始抄写。
如此反复,直到深夜。
青芜一开始还觉得主子是心血来潮,谁知主子竟一天比一天睡得晚。不论她如何劝说,主子抄不完规定的字数,就是不肯上榻。
今日已过子时,主子屋里还亮着,她进屋正要劝,就听主子连打两个喷嚏。
“殿下,”青芜心下一紧,忙劝,“明儿便要进宫了,今夜还是早些睡吧。”
烛火给赵意南低垂的睫羽镀上金光,她头也不抬,奋笔疾书,“我偏要熬,熬得脸色越差才越好。”
这几日不眠不休,眼看今晚便能完成十遍罚抄。她决定一气呵成。
翌日一早,青芜打开房门,看见自家主子竟伏在案上睡了,身下压得宣纸被风卷起,霎时心中咯噔作响。
——昨夜她怕主子冷,炭火舔的多。主子竟嫌热,将窗户打开了!
可千万别受凉!
她快速关上窗,扶起赵意南,“殿下,我扶您去榻上歇息……”
赵意南朦胧中口齿不清地问她,“几时了?”
“快巳时了。”
“不行,不睡了。”赵意南硬撑开眼皮,“我不困了。给我梳妆吧。”
若是去晚了,皇兄少不得责备青芜。不能连累她。
两个小婢女手捧托盘,里面盛着圣上御赐的华服,饰物。
青芜将把赵意南的头发绾好,示意她们上前,对着赵意南语重心长道:
“殿下,今日赏春宴非同寻常,昭华公主,朝中权贵都会前去,殿下不可再小孩子脾气。”
赵意南明白她的意思,她昨夜未曾好眠,此时正头脑发涨,就算她有心,也没那个力气去跟皇兄作对了。
“穿吧。”
她闭着眼睛,像布娃娃似的,任由她们摆弄。
总算捯饬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以往这种宴会,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向来见不到独来独往的姑父。
姑父他一个人,难道就不会觉得孤单吗?
小姑能歌善舞,今日宴会上,她定会惊艳全场。姑父他从未见过小姑跳舞,今日看她舞动一曲,说不定会对她回心转意?
不知为何,今日的赏春宴,赵意南特别期待谢邈前去。
她把目光落到了桌案上。十遍罚抄,叠起来差不多有一本《论语》般厚。
重新坐回座位,提笔写下一张信笺。
“春光易逝,唯愿君至。”
吹干墨水,塞进信封,吩咐青芜连着她的十遍罚抄一并送至王府。
坐在进宫的马车上,一路上她都在想:姑父他,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