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天边泣血,萧柔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京郊数十里外的庄子走回城内槐花巷的永安侯府。
她今日一日跑了十多家曾经是萧家产业的商号、庄子,帮主子从他们手里购入大量货品,却不料大家一见她来,就抓紧撇清关系,拉门关闸,把她拒之门外。
明明以前,她以萧家大姑娘的身份随爹娘前来巡视时,那些掌柜的想方设法收买小道消息获得她的喜好,各种讨好和奉承。
招待她的糕点必定是京城最难排队的那家徽记糕点铺,喝的茶水必定是最顶级的六安瓜片。
可自打舅舅被拉下马,萧家被抄家,爹娘和哥哥们被流放后,每次她路过那些商号,掌柜们都躲瘟神似的躲避,她压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
眼看着主子安排的任务又没完成,这下回去又得挨饿了。
路过西街市,看见街道尽头那座最气派的绿琉璃建筑时,萧柔想着再碰一下运气。
那座绿琉璃建筑以前是萧家在京城开得最大的翡翠玉石铺,京中不少有头有脸的贵人都光顾过,那里盛产的饰物更得过皇后赞誉,鼎盛一时,而掌管这家玉石铺的掌柜,便是由萧家最信任的管家直接担任的。
这位老管家是从小看着萧柔长大的,像她的亲人一样,对萧家人极是忠诚,想必会帮她张罗到那些货品。
可当萧柔心怀希冀跑到绿琉璃建筑底下时,却发现昔日那家门庭若市的商号,此时被拆得连门牌都不剩,一张张大大的封条,两旁曾经气焰嚣张的石狮子,此刻铺上厚厚一层灰,被缁布随意盖着,在残阳照映下越发颓落,像极了此刻被褫夺掉光芒的她。
是了,她又怎么会想不起来,赃款都是从这家商号搜出来的,朝廷已经下了死令,在没有搜出剩余赃款之前,内务府不得对这家商铺作出处理。
虽然已经过去半年,但抄查这家商号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天本应是永安侯府来他们萧府过文定的日子,萧柔满心期待在家里等到过了吉时,人都没来,随后竟听见萧府商号被抄的消息。
那天她穿了一条苏绣月华长裾,那是他们萧氏从异域收得的珍贵料子制成的,此料子连皇后都只有两匹,娘亲此前有告诫过她不要太张扬,但她没听,她只想着等他来,让他看见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
可当她拖曳着沾满尘灰的月华长裾,灰尘扑扑来到这座绿琉璃商号门前时,发现亲自来点算查抄的,就是她今日迟迟等不到的未婚夫,崔燕恒。
他一袭绯色官袍,站在石阶上,神情冷清,皎如皓月当空。
而她一衣裙狼狈,沦为泥灰。
爹娘和哥哥们被囚车运走,她也被充入教司坊之时,她才从旁人三三两两不善的言语中得知,原来当初是她坏了他的姻缘,导致微安公主和亲远嫁,最后在羌国蛮夷人榻上,被蹂`躏至死。
而崔燕恒则在这短短一年里仅靠自己赢得圣上的心,短短时日里从一个邢部科七品给事中,成了正三品大员,离入阁仅一步之遥。
他高升之后,立马调查朝中各员,不少朝中官员皆下了马,就连萧柔的舅舅,当朝一品首辅李应琦,也卷入其中一桩贪墨案中,萧家便因此受牵。
教司坊的伶人接触朝中要员较多,萧柔在学艺期间听过不少崔燕恒审案时的事。
“说来奇怪,崔世子审理李阁老的案子时,似乎格外卖力,旁的案子一头半月才查出丁点证据,可到了李阁老那案时,不到十天就查证出来了,听说是崔世子派发了所有人力,没日没夜耗在衙门,卯足了劲儿,仿佛誓要铲死李阁老似的。”
“不难怪他,听说崔世子对贺知宫那位有情,可那李阁老的外甥女硬是来破坏,后来...死了是吧,崔世子便发了狂四处找罪证,报复...”
后来没等她在教司坊正式挂牌,萧柔便被崔燕恒从教司坊拎回侯府,当小奴婢亲自折磨。
今天便有了外出采买四处碰钉,正等着回府受罚饿肚子的萧柔。
京城九月的风沙有些大,萧柔揉了一把被风沙惹红的眼眶,转身便看到曾经萧府的老管家,萧牧。
她惊喜得瞪大了杏眸:“牧爷爷!”
可萧牧看见她,慌忙转身就跑,萧柔不解,急忙提裙去追。
萧牧跑着跑着,气喘吁吁,最后实在是跑不动,才终于停下,崩溃道:“你!你别再追来了!”
萧柔一愣,大大的眼睛里漾起一波又一波热意,“牧爷爷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顺便...”
她低下头,觉得难以启齿,“想看你...能不能帮我张罗一下货...”
“姑娘,你如今身份特殊,崔世子开恩,让被查抄的萧家各商号掌事的照旧掌事,却也下了令,不许各掌事与萧氏人再有接触,不然就当同党论罪,姑娘你行行好!念在牧伯在萧家几十年苦劳份上,放过我吧!”
她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头萧牧就原地扔下一锭银子,随意打发乞丐般砸在地上,匆匆跑走了。
萧柔走过去,俯身捡起那颗碎银,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沾到的泥灰,也不介意前一刻的尊严被碾,收进腰里,弯了弯唇:“好在今日不用挨饿。”
回到侯府,侯府的管事崔正问她采买的事,萧柔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什么??一件也买不到?你是怎么搞的,要知道我们永安侯府挑选下人向来严格,世子偏挑了个什么也不会的进来,衣服不会洗,洗碗碗还打破,派去当洒扫吧,半天地扫不干净,还得别人替你善后,你倒是说说看,你这半个月来,都辗转过多少地方了?现在连采买都买不好!”
“你以前不是萧家大姑娘吗?买卖不是强项??”
萧柔被骂得无言以对。
别的工作做不好,还可以找人善后,可采买的好些物品都是府里急用的,眼下都要下钥了,管事的也不好给主子们交代,气得扬起一手就想给她一掌,偏她还机灵地躲开了!
“你!!”崔正气道:“关嬷嬷!把她领下去家规伺候!”
所谓家规便是用带刺的藤枝鞭二十,打完连床都下不了,第二天照样给你安排事儿。
萧家以前向来对下人宽仁,从不曾见过如此体罚之事,她不服道:“崔氏家规我有读过,但凡悖逆主子屡次不改者,才要鞭笞二十,我态度良好,也没有不受悔改,只是事情没办好,最多也就罚俸半月,当日没有饭备罢了!你不按规章,胡乱行事,不怕我告到长公主那?”
“好大的口气,这是仗着自己读过书,认识几个字是吧?我告诉你,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萧家大姑娘吗?不过是一乐藉女子,供男人取乐的玩意,我们世子念在同你有几分旧情,把你带进府里为婢,已是仁尽义尽!难道你还妄想世子会把你提作通房?不要做梦!世子要肯碰你,你又怎么会今时今日仍在这?你敢告到长公主那,我就敢让嬷嬷拔了你的舌头!打断你腿!”
“让我来告诉你世子他是怎么想的吧,世子他——”
“嫌你一乐藉女子,脏!”
乐藉是比奴藉还要低贱,萧柔握紧了拳头。
“哦,我脏,是吗?”萧柔一步步逼近崔正,崔正见她陡然靠近,被她身上的气势压得忍不住后退。
“你..你想做什...”
萧柔看准了后方推着泔水桶经过的后厨婆子,突然大叫一声,吓得崔正一屁股坐进了泔水桶,弄得浑身馊臭。
“啊呀,我只是想提醒崔管家后方有泔水桶,谁知你还是坐下去了呀。”
说完,她又忍不住掩唇,咯咯笑,“你这样看来,倒是比我还脏了。”
最后萧柔还是被押去后罩房挨笞,只打到第三下她就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关嬷嬷犹豫了一下,再一笞下去的时候,藤枝便被一年轻男子徒手握住。
萧柔见那一下久久没有落下来,忍不住转头去看。
却发现,那带刺的藤枝被那位哑巴的马奴握住,赤目的鲜血滴滴答答从指缝间溢出,而那年轻马奴却面不改色。
“小...小钊...”萧柔轻唤他一声就晕了过去。
等她清醒过来后,发现同室的婢女小翠在给她伤口上药,见她目露疑惑,只得磕磕巴巴解释:“嗯...这...这是马钊给的药。”
萧柔想起自己晕倒前,小钊替自己挡的那一下。
“他呢?”
萧柔慌忙往马钊所在之处去,检查过确认他伤势无虞,她才笑嘻嘻坐下像往日一样同他闲磕,屁股才一碰马凳,立马弹起“啊”一声叫了出来。
马钊连忙给她铺软毯子垫着。
萧柔感激,用手语道:“谢谢你,小钊。”
马钊他不止是哑巴,他还是个聋子,只能靠看手语。
见马钊如往日一样,一声不吭给马儿刷毛,她凑过去,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说得舒服了,又撑着脸幽幽道:“小钊,你真好,若你不嫌弃我乐藉,等我赎够了罪出府后,没人给你当媳妇儿,我就给你当媳妇。”
马钊自然没听见。
第二天,尽管萧柔多不情愿,还是不得不从床上爬下来,颠着脚来到管事处,等待着新的一天该去往的地方。
依照以往的经验,采买一事搞砸,第二天就该换地儿了,也不知今日被分配到哪个院子去做事,先前她跟着小翠学了洗衣扫地,希望这次不要搞砸。
只是她傻傻地在院中等啊等,从日出等到日落,饿了一天腿都站麻了,也没能等出个究竟。
“嬷嬷,管事不会被泔水浇感冒了吧?怎么还不来?今日我要分配到哪个院子干活?洗衣还是扫地?这次我可以的。”
她的话一落,后方有一沉稳的女声传出:“萧姑娘今天到世子房中。”
转头一看,发现正是在崔燕恒院中掌事的肖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