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昨晚萧柔真的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躺到了早上。
平时她睡惯了低枕,又喜欢侧着睡,如今不但仰着躺,更要命的是还枕着他的胳膊,脖子酸得要命,偏又不能挪动调整位置,导致她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发现落枕了,脖子一扭都疼得厉害,只能维持仰头的姿势。
可她倒没发现世子早上起来有胳膊麻掉的现象,洗漱穿衣弯弓出门的姿态都相当流畅倜傥,半点不适都没有。
甚至出门前他还调侃她:“今日这个样子还是别跑出去了,当心被人看见,还以为你昨夜怎么伺候人的。”
萧柔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回想起之前在教坊司看过的那些荒唐的画卷,脸腾地一下全红了。
崔燕恒这个不要脸的!!
·
第二天林间狩猎赛开始,雪地上铺开淡淡一点日光。
崔世子英姿飒爽地在不远处打马而来,单手拉起的弓弦绷成一段弧,一松手,泛着寒光的箭镞如他犀利的目光般,狠狠地将一头正四处躲避的鹿钉在了树干上,直中咽喉。
小鹿挣扎了一下,拖着咽喉那支箭在雪地上逶迤了一段路,鲜活的鹿眸终于寂灭下去。
他放下弓打马前去拾捡,一旁的太子笑着打趣道:“往年崔世子射鹿,准能一箭毙命,孤观世子今日拉弓时动作有异,可是昨夜有美在怀,操劳了?”
崔燕恒看了眼缀在太子身后,默默无闻的马钊,揉了揉右手臂膀,轻抿了抿唇,笑道:“是有点。”
“不过下回射猛兽,臣绝不会失手。”
“哦?那孤倒要拭目以待了。”太子笑笑,同崔燕恒二人打马先后往树林深处疾驰去。
行宫的天气严寒,萧柔本不想出去的,但她躺了一会儿才发现,崔燕恒把寒食散落在她边上了。
她记得早上出去时,他并没有服食,昨夜她眼巴巴看着他头痛了一宿,也就天快亮的时候疼得浑身汗湿,叫来宫人烧了水,洗了个热水澡,疼痛才暂时被压住。
但她知道,久服寒食散的人,不能说戒断就戒断,戒药也得循序渐进地,不可一下子停。这么算来他昨夜到埠,到现在都没服,再过一阵大概又要发作了。
到时候他还在狩猎场上,要是头疾突然来,又遇到稍微凶猛的野兽,那该如何是好?
虽说皇家狩猎场多是圈养的野兽,不会凶猛到哪去,可毕竟是山林之地,就算有重兵围守,也难保有意外。
这么一想,萧柔便穿上宫人给送来的有厚厚皮毛的氅子,抱起手炉出去了。
狩猎场距离他们居住的行宫有一段距离,萧柔走路的话,还得走好长一段时间,而且她还不是很认识路,出来的时候,她就问了问住旁边的邢部科官员的通房侍婢。
那通房侍婢看她明显落枕的样子,掩唇笑个不停:“柔儿姑娘,听说崔世子快及冠了才找的通房启蒙?”
寻常世家男子那方面开蒙很早,最迟也不过十七八,崔燕恒这种算很迟了。
“昨夜也没听你们房里有什么动静,你脖子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啊,那崔世子身材不错,模样也俊俏,熬到这个年纪才开蒙,是不是憋惨了,他...厉害吗?还是说,什么也不懂?可有把你害苦了?”
萧柔回想了一下第一次的情景,那种猛烈又带着恨意的折磨,足足将她折腾了一整个夜晚,如果说是憋的话,那得多惨烈啊!
她不寒而栗,不愿再回想,急急问了她方向,就抱着手炉出去了。
雪地难行,她走了好久才终于看见狩猎场的门口,结果一到门口就被拦住。
“家眷没有人带同不可擅自入内。”那侍卫用刀柄拦住道。
“奴婢...只是进去给我家主子送东西而已。”
“什么东西,你可交由我们送。”
萧柔想了想要送的东西,还是道:“奴婢还是得亲自进去送。”
这时有官员走过来,“你是...萧参的女儿?”
那位官员是在邢部负责关押的,萧氏一族流放和萧柔被充入教司坊全是他在监督工作。
“崔大人当真心慈仁厚,竟把你这罪人之女收在身边,你舅舅和你爹做的那些事,简直是罪不可赦!他竟然还护你,上回侯府金龙宴我去了,很遗憾没看到你跪下谢罪,你怎么还有脸跟着来?你这样会影响大人声誉的!”
被他劈头一阵谩骂,萧柔懵了,此时越来越多的官员往这里聚集。
大家都用或憎恶、或埋怨、或鄙夷的眼神往这儿聚拢,她浑身冰凉,抱紧手炉低着头,不断地后退,身后被积雪绊了一下摔倒,身上染上雪泥。
这时人群已经朝她过来了。
“你快走,圣上仁慈,能饶恕萧家人性命,可我等皆不服,凭什么乱臣贼子的家眷能活,百姓却要死呢?”
“滚!快滚!别脏了这里的地!”
她开始遭人驱逐,手里的暖炉被扔到了远处,她坐在雪地茫然。
内阁辅臣杨显看见这里的情形了,赶紧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欺负一介女流,是读圣贤书读的吗?!”
“杨大人...”“杨阁老...”
官员们散开恭敬起来。
杨大人站到萧柔跟前,逼压着那些小官:“你们可亲眼看见李首辅贪墨了吗?又亲眼所见萧氏满门逼压百姓收授钱财了吗?敢这样欺负萧氏的孤女!”
“大人,可是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好一句证据确凿!当年李应琦是白收下这些学生了,你们说,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曾是李应琦的门下!他的为人,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下官们不知杨大人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质疑邢部处理的案子吗?还是对圣上判决有不满?下官也曾是李首辅的学生,但下官引以为耻!”
杨显愣了一下,随后表情渐渐痛心起来,“世事并非有证据即是结果!倘若证据本身就是错呢?倘若...是当事人把罪孽强揽在身呢?”
这时内阁另一位辅臣看见,慌忙过来拉杨显,“杨大人!你别这样!”
“我如何?!”杨显双眼通红,情绪激动。
“你不能这样!案子已经判下,也已经结案半年了!我知道你同李首辅要好,可你不愿接受也得接受!”周大人喝道,“李首辅他就是贪墨!你可记住了!”
随后,他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后,明显看见杨大人怔然了一下,渐渐冷静下来。
周大人拉着杨大人离去,萧柔此时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从雪地踉跄站起,追着二人跑去。
“大人...大人!请等一下!”
她追得气喘吁吁,差点摔倒。
身后的侍卫很快追赶上来抓她,“姑娘!不能过去!”
周大人和杨大人终于停下,杨大人红着眼对她一礼,“姑娘还请离开吧,什么也不要问,你舅舅就如你所见的那样,是罪不可赦,死有余辜的。”
“不!不是!我刚明明听你说...”萧柔被拉了起来。
“你告诉我!大人!求求你告诉我...”她哭倒在雪地上,被几个侍卫拦住,眼巴巴看着那二人的脚步越走越远。
听见一阵马啸,有匹水光油亮的枣色大宛良马停在了跟前。
马上的人手里握着刚刚她摔倒被扔远的手炉,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把手炉递了过去。
“萧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的是当今贵妃所生的二皇子,早年一直被派遣到边境领兵,最近才刚回京。
年少时,萧柔时常出入皇宫去偶遇崔燕恒,就曾同二皇子有过几面之缘,说过三两句话。
少时生得敦实不苟言笑的二皇子,这些年在边境历练得人越发锋锐了,身子健硕了,也更不苟言笑了。
兴许许多人都怕这位战场屡次立功,见过血的皇子,只有萧柔知道其实他也有自卑的一面,表面看起来可怕,只是因为他不善言辞,不懂同人交往。
年少时他曾因诗作写得狗屁不通,被几个皇弟取笑,当时萧柔开解过他几句,还故意把自己的诗也作得狗屁不通。
“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奴婢是...来找崔世子的。”
萧柔想起自己当下的任务,擦干眼泪向二皇子求救道。
二皇子斥散了侍卫,自己带着萧柔同乘,往狩猎林去。
来到狩猎林时,昌平郡主也在,她正抱怨着自己一来,世子就同太子一同驰马往林子深处去,而她自己又不敢进入。
此时看见二皇子带着萧柔要找崔世子,她幽怨地看了萧柔一眼,“你这个婢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先是世子,又是马奴的,现在连二皇子殿下也...”
萧柔额角突突,幸亏她注意到她脖子形态不对,幸灾乐祸道:“怎么?做错事被世子罚了?”
她没理她,二皇子已经策马带她进入林子深处了,郡主的声音消失在后方:“欸!二殿下带带我...”
密林幽邃,枝叶层峦叠嶂,骑在马上也容易迷路看不清方向。
方才萧柔好像听见世子的声音了,又好像不是,俄顷,又变成群马策过的声音。
“听说萧家...你现在是崔世子的...”二皇子有些笨口拙舌,本想斟酌着问,没想还是很直接地问了出来:“他是不是把你怎么了?”
萧柔一听,瞬间脸烧了起来。
许是他也知道这话问得过于直白,脸绷得很紧,看上去很严肃,“不想说就算了。”然后就抿紧唇。
萧柔想了想,好歹人家愿意带她,不过是关心她问一句,不能让对方太尴尬,于是挺直腰梁笑了:“也不是不想说,就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奴婢遇见二殿下时,还是朝中巩固臣子的外甥女,陛下对奴婢舅舅那么宠信,可如今一朝变化,奴婢落得如此田地,实在难以启齿。”
“奴婢如今,确实成了崔世子的通房侍婢。”
“不过也不是他逼迫奴婢的,是因为微安公主之事,我对他和公主多有亏欠,反正到哪也是为奴为婢,那还倒不如在他那儿,就当赎罪了。”
她云淡风轻地说着自己的事,把明明很沉重的事,三言两语说开,发现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启口。
“微安...吗?”过了好一会,他才失神开口,“当时微安奉旨到羌国和亲,到了边境一带,便换由我护送过境的,说来,听闻她死讯时,我曾私下带兵偷偷过境,但是,没有在所谓的乱葬岗找到她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