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萧柔一愣,“会不会,殿下去到时已经太晚,尸首被野兽...”

“不会。”二皇子摇头,“那里方圆几丈外都是悬崖,入口又有重兵把守,我是带人从悬崖峭壁爬上去的。”

“我去到虽是有些尸首被火焚烧了,但我扣押过处置这些尸首的羌国士兵,他们都说没看过微安的尸首。”

“那...那你为何不同圣上禀告?要是公主她没死呢?”萧柔心脏砰砰地跳。

“这事当中有些蹊跷,有许多疑团到现在还没查清,不宜惊动父皇,而且,就算父皇知道又能怎样?他断不会为了一个不宠爱的女儿,去班动人马营救,要不然他也不会让皇妹去和亲了,他就是怯懦,不敢得罪羌国!”

萧柔怔怔,“那你呢?微安公主虽是你皇妹,但她和你素来没什么交情,皇室子嗣众多,你会为这么一点血缘羁绊去救她吗?”

二皇子看她一眼,“现在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但她既然是我们大晋的公主,倘若知道她还活着,我岂有任由她流落在外的道理?”

萧柔感觉心田暖暖的,眼前隐隐有一团光苒苒升起,她吸了吸鼻子,“殿下,谢谢你...那...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奴婢虽然能力甚微,但也很想尽力帮殿下找回公主殿下。”

“行了,你别老‘奴婢’、‘奴婢’地叫,听不惯,还是像以前那样吧,”二皇子板着脸,“我的人还在边境调查当中,有什么进度我尽量告诉你,现在只有你知道,你暂时先保密,谁也别讲。”

“世子也不要。”

“嗯。”萧柔泛红的眼眸多了一丝光亮。

·

前方大雪积压,难以过去。

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崩裂的声音。

“不好!山崩了,我们赶紧回头!”

二皇子策马带同萧柔。

就在此时,听见前方传来救驾的声音。

是圣上被围困在前方了!

情况异常紧急,二皇子想把萧柔带出去,自己再进去救驾,却遭她拒绝。

“救人要紧!”

于是,他只好带着她冲进滑落的山雪中。

救驾的声音就在一个小松树林之后,萧柔他们来到时,已经有一支禁卫军到了,圣上被一位马奴所救,正是马钊。

“刚树林后偶遇一大虫,世子和太子要比试骑射,陛下看见,一时起了心思,也加入其中,后来...后来就山崩了。”一个卫兵道。

这时,太子也被救出。

陆陆续续地,一些被围困的人都被救了出来,但就是没看见崔燕恒。

“被雪围困的还有几人?”二皇子在前方主持局面,一位士兵道:“只剩崔世子,刚才雪崩之时,全靠世子以一人之力抵住入口的路,可后来几只圈养的鬣狗受惊吓跑出来咬人,又再次山崩,已经难以找寻了。”

“那最后世子被淹没的地方在哪?”二皇子蹙眉道。

士兵指了一个方向,萧柔已经往那方向飞奔过去。

“今日定要找出崔世子!走!赶紧挖!”二皇子命道。

众人分散方向挖掘,挖着挖着,山半道处又传来蠕动的声音。

有人大叫:“不好!是更大的雪崩,大家赶紧撤!”

大家听见声音赶紧撤散,二皇子半道没看见萧柔,又折回。

“萧姑娘!逃命要紧!赶紧跑!”他大吼道。

可萧柔刚刚已经听见崔燕恒求救的声音了,她不想放弃:“不行!他在那!他就在那!”

山崩就在一瞬间,已经眼见滚滚雪层似浪潮一样,此时再不走就会被雪彻底埋没至此,可这时又听见那微弱的呼救:“救...救我...娘...娘...”

她看见他了!他刚从雪里爬出来,身上覆着薄雪,双目涣散,在雪地逶迤着。

此时若过去救人,绝对来不及,搞不好还会因而一同丧命在此,所以大家下意识就是逃,已经有几个卫兵路过,明明离他靠得很近,却毅然选择先撤离。

萧柔的位置离他稍远,而且那里正是雪崩最危险的地带,可已经没时间思考了。

“萧姑娘!!——————”

二皇子嘶吼着要飞奔过去,被几个逃出的卫兵拦住:“殿下!危险!保全性命要紧!崔世子已经神智涣散,气息奄奄了!”

轰隆一声巨响,覆灭就在一瞬间,大雪压境,激起滔天雪浪,偌大一片松树林尽数被掩埋。

·

崔燕恒最后的记忆被大雪压断在了鬣狗出现的那刻。

一切本来早已计划好,甚至雪体崩塌他也预计好了。

本来抵住入口将人尽数救出,他就能抄近道全身而退。

谁知中途突遇变故,几只本来被关起来的鬣狗因为雪压破牢笼跑了出来,出现在他眼皮底下。

大虫都被他射杀了,可偏偏就这区区几只身形细小的鬣狗让他无比畏惧。

大雪排山倒海般向他倾轧的一瞬,他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幻梦。

梦中他九死一生从雪地爬出,想要拉住每一个匆匆过往的人,可大家都离弃他而去,没有一个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

随后他又坠入更深的梦境。

梦中,他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大家都知道京城崔世子才华盖世、超然脱俗,但甚少人知道,世子小时候其实是有呆病的。

所谓呆病,就是如痴儿,终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目光呆滞。

四岁以前,他皆是如此,旁人都以为他痴愣,发育迟缓,所以不会说话,也不记事。

但其实他心里是明镜一片,对世间秩序、因果循环、道理变化都是理解的,他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默默消化世间巨大的一切,不能言语罢了。

就如看见街上有个乞儿,他能看一眼当天气象变化,这个乞儿躺着的姿态,和他乞讨时的态度,就能断定这个人活不过丑时。

世间事世间规律本就搅合在一起,密不可分,异常复杂,但在他眼里,这一切就如条条清晰的有头有尾的线索般分明。

他能理解他爹在扬州扔下他娘,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也理解他娘此去京中命途多舛,恐客死异乡,但他依旧像一个活在尘世外的看客一样,默默跟随其后看着。

看着他爹在京中怎样意气风发,一仗功成而官复原位,爵位恢复,尚公主,风光无限。看着他娘哭断肠,擎着刀上门,却只得来一纸休书,悲痛欲绝。

他眼神始终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事,于他而言只是一堆既定的绳结,有因就有果。

直到,那场大雪之夜,长公主行宫外那片雪场,几只只有皇室之人才会圈养的鬣狗被放出,把他娘啃食得只剩一手,他那双冷漠麻木的眸子,终于一点点生出一种叫“恨”的东西。

雪场,自缢,坍塌,啃食,这一幕一幕交织一片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头疼得近乎崩溃。

“娘...”

终于,那个囚茧里麻木不仁的孩子,流下一滴清泪。

襁褓中,娘亲手的温暖,四方廊庑下,娘抱着他,喂他吃饭,给他穿衣,一遍又一遍地教他说话,逗他笑,爹走后,娘失魂落魄抱紧他,说“别怕,娘会一直都在。”

至亲失去的痛殇,终于让这个患有呆病的孩子,入世了。

长公主急于抹掉这段腌臜的经历,见他呆傻不记事,便抱来当作亲生,顺便卖永安侯一个人情。

殊不知,他其实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不少,那年之后,他慢慢地开始“学会”说话,但其实这都是年幼早熟的孩子虚以逶迤的伪装。

从前他可以麻木冷漠地看世间一切人与事,可悲的是,入世后,他开始看不明晰,那些以前在他眼里无比清晰的线,变得渐渐模糊、不甚分明,以至他再也看不透自己,和自己身边人的命运。

他慢慢变得与世俗一切人和事一样,开始去执着,开始去挣扎,碰撞得头破血流,为了要一个结果,一个,他原来觉得无聊的结果。

于是,他慢慢活成了现在的崔世子,惊才绝艳、遗世无双,却也偏执得可怕,冷酷得可怕,他是一匹在尘世踽踽独行的孤狼。

他永远记得,她娘牵着他雪地上哀求长公主的情景。

一开始永安侯念在同她夫妻一场,没想过休弃,他已经求得长公主同意让她当平妻。本是与他共过患难的糟糠之妻,得到如此不公平待遇自然不愿,她去求长公主放过他夫君,开始长公主答应得好好的,同答应永安侯同意她当平妻一样,答应得好好的。

可当她再次去找她,她却要命人将她抓捕,她一气之下中了计,伤了长公主。

永安侯也因此,不得不写下休书。

她走投无路,带着儿子跪在雪地,求她高抬贵手,她只想要回自己的丈夫,不外乎他是不是侯爷。

可长公主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恨不得立马碾死的卑贱蝼蚁,

“你和他一起,只会害了他,你身份卑微,永安侯绝不能留有污点,陛下如今那么信赖他这个臣子,为了本宫也为了他,绝不会让他背负污点的,你死心吧。”

“离开吧。”

同样地,他受萧氏女蛊惑,本来想好为了微安而让步的计划,因为她的出现,他竟然觉得可以考虑她的方法,而把原本的计划保存。

是他那一刻把人心想得太好了,竟然鬼迷心窍地会愿意信她,信她会帮他把微安救回来。

不料她却说了和长公主一样的话,

“你和他一起,只会害了他,长公主不喜欢你,陛下那么宠爱他这个臣子,也不会让他和你在一起的,你...死心吧。”

“不要再找崔燕恒了。”

当他拷问微安身边的宫人,从他们口中听来萧柔的这番话时,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混乱和不可遏制的愠怒中。

想起过去她假装友善地混迹在他和微安之间,让他和微安的相处更加自然和密切,那些日子,他和微安的身边总能听见她银铃般清脆甜美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却不料,是渗了剧毒的蜜。

他怎么可以想象出来,微安她最依赖最信任的朋友,竟然口蜜腹剑,一步步接近微安,获取她的感情,等他和她都松懈之时,无情地背叛,导致微安心伤放弃了挣扎,顺从陛下安排羌国选妃的安排。

哀大莫于心死,萧柔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好友,导致微安远嫁惨死,她比长公主还要可恨!!

那一个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守在晋绥军护送微安公主和亲远嫁的城门关口,任由头痛欲裂,任由记忆蹿出一只只叼着腐肉白骨的丑陋鬣狗,朝他放肆般诡异地咯咯笑。

“萧柔!我恨你!”————

雪絮飘缈,洞外冰封数里,洞内是好不容易从悬崖捡回性命的二人。

刚才雪崩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往外涌,只有萧柔逆着人流拼着命来到世子身边,眼看二人就要被大雪覆盖,她孤注一掷,抱着他,一同坠入万丈悬崖。

萧柔以前跟随兄长在外做生意,遇过恶劣的雪地环境,当时所有人都护着她,大哥告诉她,万一在雪地山崖遇上雪崩,如果无可避免被覆盖,那就寻一块大岩石,或者大树遮挡的地方。

倘若都没有,那就想办法因地制宜,利用环境为自己造就最快逃离这里的方法。

危机关头,她抱着意识迷糊的崔燕恒,看着崖下葱郁的地方,只能奋力一搏。

幸好赌对了,最后他们被树枝羁住,又侥幸崖壁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暂时御寒休憩。

她给崔燕恒清理伤口,世子因为有她一直抱着,所受的伤反倒少些,而反观她,后背那件厚实的皮毛氅子,也被乱枝割得支离破碎,直抵皮肉。

帮他包扎好伤口,她就坐在边上试图脱下自己的氅子,给自己擦拭后背的血水。

不料他突然在梦魇中挣扎、痉挛、说呓语,萧柔生怕他痉挛时咬伤自己舌头,放下手里的一切,挪过去看他。

谁知他突然双眼一睁,血红带着深沉仇恨的眸子一定不定盯着她,随后还渐渐燃烧浓烈起来。

“萧柔!我要杀了你!!”

他发力将她按在了地上,一手从她发间拔出劣质的铜簪,准备一针刺破她喉咙。

萧柔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人,“你...”

下一刻她突然释怀,笑了笑,“你终于忍不住要提前杀我了,是吗?”

以前她多少次想过,不若就让崔燕恒一剑刺死就算,但她现在改变了主意。

“可我现在救了你,世子。”她轻笑。

崔燕恒在那一瞬清醒过来,他看清底下人的面容,突然,手里的簪猛地往远处掷去,叮——一声在洞穴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眸底血丝处渐渐渗出些浓烈的绝望与无助,一把将她襟口粗鲁地撕破,一口用力地咬在了她左心房的位置。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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