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八岁生母因病离世,父亲为续弦又把家里原来姨娘抬为夫人,彼时的沈从言还只是东洲的一个小县令,微薄的俸禄和家业养活一大家子并不容易,沈从言把心思都放在官职上,继母对她少有闻问,家里虽说吃穿不缺,可好不好也由不得她选。
苏州的外祖母心疼这外孙女,便让人把她接到苏州。
她只记得那日清晨醒来,父亲对她说外祖母想她,派人来接她去小住,过些日子她若想回写信告知,他就派人去接。
来到苏州的她,外祖母,舅舅,舅母待她都还不错,舅舅家是在苏州经营布匹声生意的,有钱。住进去自然也是衣食无忧。想当初沈从言娶了她生母,一半原因也是这个。
要说对她好的尤其是表哥傅青时,大她四岁,教她识字,她如今一副温婉得体,与世不争,清水出芙蓉俨然一股江南女子气派,与她母亲从小教养还有在表哥身边耳濡目染脱不了关系。
那时他十二岁,她八岁,傅青时常带她到学堂一起识文认字,她既没有多大兴趣也没有过多的不喜,只是觉着与其在府低宅着绣花做女红,还不如跟着表哥在学堂多念念书。
毕竟下学后,书院回家的那段路,有一段繁华的市集,琳琅满目,傅青时总会带着她买好吃的,或者在戏楼里听戏,时常两人听得入迷天黑了也不自知,茶馆的客人走光他们才后知后觉,这时候家里人定然已派家丁小厮出来寻找。
付青时反应过来拉着沈轻的手向家里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嘱咐着:“轻儿妹妹,待会回到家,你就做势委屈样,是被我带着去听书的,是我不愿意回家非要拉着你一起的,你可记住了?”
沈轻小跑跟着点头:“嗯,记住了哥哥。”
沈轻自然不是被强迫的,她最喜欢的也是听书,她喜欢听书里别人的故事,看尽别人的人生百态。
回到家傅青时免不了一顿被揍,舅舅拿着鸡毛掸子在前院追到后院:“你自己混帐就罢了,还带着你妹妹跟你一起去那些地方,你才多大,你妹妹又才几岁,万一被人拐跑了是要让我怎么跟你泉下的姑母交代,你个不孝子啊。”
傅青时忍不住疼自然要跑,这个年纪的他已经不会让他老子抽了。
这一出必然要闹到舅母和外祖母出来制止才得以终止。但他肯定是又要跪一夜的祠堂了,夜里沈轻怕哥哥冻着,便会趁着长辈们睡着后,偷偷拿着被褥跑去祠堂。
这样的日子维持到她十岁,这个时间在苏州过的不错,时常也会让傅青时帮着一起写信寄回东洲。东洲那边有回信,可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将她接回去,她那时小也并不在意此事。
付青时十四岁,苏州大户有意把家里的女儿许配给他,可又知晓他家里有个表妹常住,两人关系出名的好,又恐傅家有意把沈轻许配给傅青时做妾,此事也就作罢。
舅母得知事情原委后考虑到沈轻常住傅家,沈从言那边又无意要把两个孩子撮合一起,沈从言的仕途还算明朗,沈轻打小就生的好看,若有朝一日沈轻也许会成为他攀附权贵的筹码。
而傅家只不过是商贾之家,到底不入流,当时娶了傅家女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傅家有钱能对他的仕途有助,自古都是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是低贱。
两人既没有结亲的可能,那么沈轻寄养在傅家那就是对傅青时的婚事有碍,长此以往舅母便生出了别的心思。
“老爷,时儿如今已年过十四,也快到了议亲的年纪,咱们家虽是商贾之家,可在苏州家世也不差,在这苏州也是有名有姓排得上号的,来议亲的不少,可得知咱家的情况有多少是扭头就走的。”舅母吹着枕边风。
“咱家什么情况?”
“轻儿呀,来议亲的人听说轻儿不是咱们亲生的,养个外甥女在屋里头,是给时儿养的童养媳,即便现在不是,那以后给时儿做妾也是迟早的事。”
舅父听着来火:“什么叫给时儿做妾,轻儿是我外甥女,倘若他们两个有情,时儿有什么想法那轻儿也是做他的正室,做妾别说我不答应,那母亲能答应吗?”
“就是说啊,这让我很是为难,我就跟你唠叨唠叨。”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沈从言信中有没有提过要把轻儿接回去的事情?”
舅父摇了摇头,舅母继续说着:“这要不把轻儿送回去?”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傅家家大业大,还缺她一口吃不成。”
屋外的傅青时听着二人的谈话,母亲想把沈轻送回东洲?
可他不想妹妹被送走。
为此傅青时上学堂不再偷懒耍滑,他拉着沈轻一起去听学,诗文策论,经商之道,学堂上沈轻的功课也常被先生夸赞。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他十七岁,她十三岁,傅青时俨然成了一个气宇不凡的翩翩少年,沈轻也出落得气若幽兰。
三年里付青时渐渐掌管家族生意,布庄做的如火如荼,在苏州一带名声盛大,看中他才情与家世的家络绎不绝,傅青时原以为努力让自己和沈轻成为更优秀的人,母亲就不会舍得送沈轻走了。
可舅母担心的事情迟早还要发生,傅青时名声在外,来傅家求亲的越来越多,再见沈轻又出落得越发清冷,她就横在那,成了傅青时议亲的阻碍。
舅母眼看一门又一门的好亲事从眼皮底下溜走,又要到舅父前念叨:“五年了,东洲那边也没打算要接轻儿回去,近日来府里议亲的问,轻儿是不是要给时儿做妾的,我这都不知如何回人家。”
舅父也烦其扰:“我那妹妹命不好,走得早,母亲又心疼轻儿,轻儿来到咱家后,时儿和母亲多高兴,你看时儿如今这般出息,外头的人若是因为我傅家寄养着轻儿,就看不上时儿,那是他们目光短浅,这样的人家要是往后结了亲还不定会有什么乌遭事呢。”
“话虽如此,可是青时年纪也不小了……”舅母说,“我家侄儿,这些日在府上住着,我瞧他对轻儿还算有意,沈从言若不想接回轻儿,不如我们替轻儿做了这门亲事?”
舅父听她之言,不料怒从中来:“你家那侄儿算什么东西,不务正事的混不吝,我就轻儿这么个外甥女,也要给他糟蹋了去?”
房外来请安的沈轻听得此事,才惊觉自己的处境,原不过是谁都不愿意接的烫手山芋,她总是被推着送走的那一方,东洲也好,苏州也罢,自己的去留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话,从来由不得自己决断。
也许自己不过是父亲和舅父家的一个累赘而已。
无事时都愿意给她满足日常衣食住行,可一旦出现利益的权衡,她必然是被最先抛弃的那一个选择。
想要不再被抛弃,那就得本本分分的做好父亲母亲眼中的好女儿,不争不抢,不越矩不出风头,不露锋芒。
原来哥哥的亲事一直谈不下来是因为她的原因,舅母想送她走,碍于舅父和外祖母,又不好与她明说,可外祖母和舅父重情义,也不会拉下面子来赶她。
那么哥哥呢?
哥哥若是知道也会想要她走吗?
她想得失魂,要去问清傅青时,到了傅青时院子,没见着人,倒是舅母那混账侄子半醉从他院里出来,想必又来偷喝傅青时的酒了。
他色令智昏如同恶鬼见了贡品一般,狠狠扑了上去,沈轻反应不及,任由他逼到墙角……
“别怕,我一直在这。”她被萧屿的声音拉回现实,他能清楚确定,沈轻眼里噙着难以言喻的难过。
他一时分不清,是恨还是别的?
“梦里不好的都不是真的。”他再次低声安抚道。
沈轻声音沙哑,收回视线:“夜深了,将军也眯一会儿吧。”
“你睡。”
沈轻也没了防备,反倒是更自在了。
后半夜她睡得沉,再没梦魇。
山里时不时还听的到狼嚎,就这样直到后半夜萧屿才浅眯一会儿,很快天也亮了,萧屿等着沈轻醒来再做打算,卯时山里虫鸣鸟叫声把沈轻从睡梦中叫醒,她刚睁眼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山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萧屿看着她说:“可休息好了,我们该上去了。”
沈轻欲要站起身,可是膝盖曲了一夜脚麻了,加上右脚扭伤痛感袭来,一个踉跄没站稳便向萧屿撞了个满怀。
萧屿淡定接着她打趣说:“知你感激我,倒也不用如此大礼。”
“抱歉,方才没站稳。”沈轻狼狈的解释着。
说完屿扯了扯他放下来到藤蔓,他昨日下来之前已经把另外一头系紧了,担心这一夜有变化,试试还结不结实,够不够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确认没问题后,才将那烧了一夜的火堆覆上层土确保火种灭净。
这才背对着沈轻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上来,我背着你上去”
沈轻迟疑了片刻双手放在他肩上,整个人趴在他背上,感受到了萧屿宽大厚实的背,男女授受不亲,可她现在又没别的办法。
萧屿同样感受到背上的人,很快就站起身来,他觉得背上的人很轻,再来两个他都能背的动。
“可要抓紧了。”他说着双手握住藤蔓,脚点地借力一跃而起,刹时两人就上来了。
沈轻可算看到外面的光景了,她在洞里待了快一天一夜眼睛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拿手挡了挡眼睛。
萧长凌没有把她放下来,因为此刻她脚受着伤自己也走不了,他昨日寻人的路上做了标记,便沿着回猎场的方向走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沈轻怕他累:“将军要不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一会儿。”
萧长凌果断拒绝:“不成,你的脚现在不能受力,怎么,我的背不舒服吗?”
沈轻无语:“将军背了我一路,要不先休息下再赶路。
“无妨,我这人没什么本领,就是空有一身蛮力。”
又走了小半时辰,他看到他的马在前方主路等着他,昨日他骑着马来寻人的,后面看到脚步是沿着小道走的,骑马进不去不方便,便把马栓在此处。他将沈轻放下来,上前将两边马蹬重新收紧,接着一把抱起沈轻上马,马儿原地掉了个头,快到猎场时萧屿勒紧绳下马,牵着马绳走着,没有疾驰。
想必是不想让人看到他俩过份接触。
等到了狩猎场入口,守门的侍卫看到他们快步迎去,另一个跑进去报信去了,昨日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唯独萧屿和沈轻迟迟未归,派出去的人也没找着,沈从言一家子和司马姜离一直在帐内等消息,听着侍卫来报说人回来了这才匆忙跑出帐外,沈轻下了马,萧长凌在整着马凳,整理完便抚摸着马脖子给他顺毛,像在夸着它做得好。
司马姜离看到沈轻便上前全身都打量了一番,除了脸有点脏,头发有点乱,没看出别的。沈夫人和沈二小姐后面跟着过来也寒暄关心了几句。
司马姜离关心道:“轻儿妹妹,都是我的不是,昨日非拉着你还把你弄丢了,这一晚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不等沈轻说话萧屿率先开口:“我昨日进山找人,看到有脚印在主路上消失,便朝着小道去找,林子里灌木丛生,路也不好走,迷失了方向,等我想原路返回的时候天也暗了不好走,越走下去越容易错,便想着人应该是被禁军找到了,我就找了个地方过了一夜,想着第二天天亮再回来,今晨回的路上听到一丝呼喊声,沿着声音发现原是沈家小姐掉入山洞里,我这才把人捞上来。”
他说的风轻云淡毫不在意,就好像是顺手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没放心上。
沈从言听完他的话重重的行了个礼:“多谢萧将军出手相助,才把小女救回来,等回城后我定当门拜谢。”
沈轻也感谢道:“若不是萧将军沈轻此刻还困在洞中,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她见萧屿又恢复了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儿说话也不看她,之前那种善意温柔的眼神藏匿不现。
还有他并没有说两人在山洞里过了一夜的事情,原来他还会为她的名声清誉着想,她真没想到此处,而他却这么说了,让人听不着一点假话的痕迹,只有他和沈轻才知道。
司马姜离缕着沈轻的发:“萧将军救了轻儿妹妹,就是救了我,日后有需要司马府的地方尽管提。”
萧屿一跃上马,左手牵着缰绳,乘风在原地打转,右手转着马鞭应付着他们的谢意:“不必放在心上。沈大人,登门拜谢就不必了,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对了,沈小姐的脚伤不轻,需尽快找太医处理,以免落下旧疾。”
也没等旁人说话便打马离去,接下来的几日又进了几次山里射猎,封显云宝刀未老,箭术还是年轻时的准头,萧屿在这场角逐里玩够兴,秋猎结束后浩荡的队伍入了城,沈轻的脚伤还未好,回了祁都近一月都不曾出门。
封景阳被禁足后三皇子抓住空隙在封显云面前表现不错,差事也办的得体,加之徐贵妃在御前美言,徐国公也有意无意提起三皇子的好。
如萧屿所料,封景阳猎场里的行迹还是被传了出去,谏议大夫在朝上参奏封景阳太子失德,可钟元辅是个看中正统嫡出的,封景阳再不济,也还是能教导,他秉性不坏,无非就是好色罢了,又容易叫人挑唆。封景阳禁足这些日子里钟元辅悉心教导,人也明显有了改正,封显云也都看在眼里。
这个儿子他是最喜欢的,可奈何却不是做皇帝的料。
那是他年轻时欠下的债,封景阳再不济,封显云都不会废掉他这个太子之位。
封景阳解了禁太子府里静了许久,封显云都以为他当真改过自新,浪子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