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葬崔嵬 (一)

“你们聚英山长这个样子?”苏雪回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心里念道——新奇。

身侧的人没有说话,手臂将她夹紧了些。少年清瘦有力的手臂穿过她腋下,刚好将她肋骨环住一圈,苏雪回只觉得肺都被压紧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放我下来吧,这样抱着有点难受。”

萧怀清低头看了眼地上潮湿腐臭的泥土,又看了她一眼。苏雪回也看见了自己晃在半空中的赤脚。

“……没事,你放我下来,我去那边新死的家伙身上看看有没有能穿的草鞋。”

话音方落,只觉得贴着她的躯体僵直了片刻。

苏雪回心里嗤笑,毛病。她连月来摸爬滚打,绝对不能说比这地干净,他连衣服都用来裹她这块脏泥了,还在乎这点事。

萧怀清状似未闻,环顾四周,他们所到之处赫然是一片乱坟地,地上横尸遍野,被血液浸透了的软烂黑泥之下,冒着一截截埋了半边的尸首,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与腐臭,举目所望,简直就是尸山血海。

萧怀清显然也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他走了几步,随后越走越快。

苏雪回从他的胳膊下探头往外看,“是越陵与犁邬人,奇怪了,都已经打到这了吗……”

她引颈去看,只见断矢像刺猬一样插得遍地都是,与披盔戴甲的尸体一样随处可见的,还有数不胜数的断刀残枪,不远处尸体堆成的小山上立着半面折了一半的旗帜,本应是镇军之物的旌旗此刻像块残破的招魂幡,在厚重雪云下苍白晦暗的天色中,在这诡谲可怖的战场上沧凉地飘着。

“不应该啊,战场都已经蔓延到这了?”

苏雪回喃喃自语,自从磐仓国破,称王立命者不计其数,各国之间倾轧吞并,连横合纵,阴谋阳谋层出不穷。

大一统已经被埋没在了铁蹄之下,这是个乱世称雄的年代。

但是越山陵氏与犁洲邬氏中间隔着整整一个沧琅,这两个怎么会先打起来了?

她复又挣扎了几下,想下去翻翻两军交战留下的尸首,看盔甲来说理应是越陵与犁邬没错。然而那圈着她的手臂是纹丝不动,苏雪回心下生出了一丝不耐,又默不作声将其按了下去。

她在人胳膊下凉凉感叹:“我还以为仙山是什么灵虚妙地,平常都有些林林总总的禁制之类,凡人轻易上去不得,没想到你们不仅开门迎客,还让人家连仗都打完了。”

萧怀清像一阵风轻柔地掠过了一堆堆的尸山,“此处并非聚英。”

“哦?”苏雪回又惊讶了,“那你这符怎么将我们送到了这里来?”

“雪魔即将出世,这里是众魔献给雪魔的祭坛。”

苏雪回乍舌,雪、雪魔,这是个什么魔。

“苏雪回。”

“不是我。”她立即坦白从宽,“撞了魔头名讳,惭愧惭愧,惶恐惶恐。”

只感觉贴着自己的人似乎笑了一下,苏雪回刚震惊地要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了一片干净的掌心。他居然伸手将她的头按了下去!

少年的声音低而动听,“倒听上去像是个魔头的名字。”

“怪不得月连城是那种反应,原来你们带我回去是要拿去交差啊。”

“不然呢。”

苏雪回被这句话噎得像条呆滞的金鱼般张了张嘴,她愣是哑口无言了会,这个萧怀清,跟他外表看上去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你就这样把一个魔头像萝卜一样夹在怀下,是不是不够意思?”

萧怀清又掠过了一座尸山,几乎已是足不点地,苏雪回若是此时还没发现问题,简直就愧对自己自吹自擂的名号了。

这堆尸体他们已经经过了不下三次,她还记得那颗被插在茅上的人头。须发直竖,血目怒张,似笑似号。

此处战场之上,士兵一个个死得是千奇百怪,没有必要在一颗头上偷工减料吧,连发型都与上一颗一摸一样。

也就这种可能了,他们怕是被困在了这里。

“不是说修仙的都能御剑吗?为什么不飞出去。”

萧怀清停住脚步,他看上去一表人才,出世表率的样子,却丝毫没有对门外汉的热心,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凉的长发从肩上滑落,扫在她脸旁,言简意赅地说:“阵眼已开,方圆百里使用仙术之人皆会被吞入坛中。御剑,太过显眼。”

苏雪回与他互看半晌,沉吟了会,嘴唇一掀,还是没有饶人,“那你知道雪魔出世,还要用符传走,是不是失策了。”

萧怀清看着她,苏雪回每每都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了这种视线,他的眼睛尤其清浅,平常都是目下无尘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停留视线。

所以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的时候,那眼神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得令人招架不住。苏雪回是万万没想到,她有一天竟然会在对视上败下阵来。

她想着,萧怀清对她的话估计也不会给什么反应,结果他看着苏雪回的眼睛,下一秒点了点头。

这、这么坦诚?苏雪回目瞪口呆。她端详了面前的冰山几眼,麻木地移开视线,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山上的人都这样??

“世间大乱,各国连年争战不休,生灵涂炭,怨气滋生,魔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强。”

苏雪回闻言又看了回去,“所以连你们也打不过?”

“以前不会,只是这场战争死了三十万人,三十万血魂,这片祭坛的力量已经超越了我。”

苏雪回闻言大方地拍了拍她肋下的那只手,“无妨,你还有我在。”

头顶的声音顿了顿,苏雪回正想去看看他的表情,没想到那手又将她的脑袋压了下去。

“你是个累赘。”

喂???我真的是??!!!!苏雪回一口气又被堵在了胸口,山上的人都这样??!!!过分了吧!!!咱还能不能有点礼数,客气客气了!我一片热心……

“现下连我也进了祭坛,只怕别的修道之人亦不会太少。”

哦嚯,这话讲得,甚是动听。刚踩完别人就说自己多厉害,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苏雪回在他胳膊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萧怀清看到了,他刚要再说什么,苏雪回脸色一变,大叫道:“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萧怀清几乎没等她开口就出了剑,鸿影一闪!叮叮叮的连声巨响!就连交战中另一侧的苏雪回都感受到了从剑上传来的力度!

“放我下来,你出剑不便。”苏雪回两手便要拉开他的胳膊,没成想萧怀清并未放开,反手将她护在了怀中,一手格挡在了她头上。

“别动。”

苏雪回差点在他锁骨上磕晕。

她忍不住想着。你这样对一个疑似雪魔之人,是不是有点太够意思了。

就她晃神的功夫,萧怀清已然将魔化扑来的尸体全数斩于剑下。其剑法之凌厉,身法之迅捷,比起一道闪电亦不遑多让。

“哇,结束了?这么快?”苏雪回转着头四下去看,萧怀清身侧十步之内已然没有了立着的东西。

她好奇地问:“你用了几剑?”

萧怀清随意立在脚边新形成的尸体旁,又选择性忽视了她的话,他看向手中剑,冰霜色的剑身上流下了一行行爬虫般粘稠的黑色血痕。

青白的剑尖被一点绯红的色泽慢慢晕染开。

苏雪回心想犯不着跟一块冰碴子生气,她用余光看去,那颗串在矛上的人头此刻已经大张开了嘴,露出了猩红的舌头。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动。”

萧怀清一震剑身,黑血飞散,剑身重新露出了流转的澄澈光华,然而那线绯红并未消散,反而顺着剑身爬上了几寸。

“魔气会催化新尸。此地不宜久留。”

“你放我下来。”

萧怀清状似未闻,手里提着剑,似乎不打算与她多费口舌。

“放手,我不是什么小东西,给你拎来拎去的。”苏雪回拉着萧怀清的手,见他还不松开,那点被迫作壁上观的不耐烦终于冲了出来。

“还不松开!方才不过是看在你救了我一口气,给你一份薄面罢了。”

“放你下来,我未必能护住你。”

苏雪回立即回道:“无妨。”她也觉得自己是否会有些不识好歹,便又多说了一句。“生死由命,我不喜欢被人护着。”

果不其然,环着她的手臂一松,苏雪回双脚一落地,立即兴冲冲地要拔脚开跑,“那有把刀看着挺好,我去拿了来。”

可还未等她跑出几步,身后的人听懂了她要做什么,那手倏忽又伸了过来,再度将她提起。

“不行!”

苏雪回双脚悬空地徒劳划了几步,气急败坏地大喊:“唉呀你这人什么毛病!!气死我了!”

还未等苏雪回有效地挣扎几下,一道爽朗的男声凭空响起,在这片死寂的坟场上像道惊雷,齐齐劈进了两人耳中。

“唷,看我发现了什么,天婵的人?”

什么时候来的?

两人倏忽静了,苏雪回与萧怀清同时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不远处尸山叠着尸山的最高处,赫然站着一人,黑冠簪缨,身量颀长,一身近似深夜的鸦青色劲装束着袖收着腰,背后挂着袭破烂的玄色披风,也不知是说他是个纨绔的土匪好,还是一个匪气的公子好。

苏雪回悄悄凑近萧怀清,“跟他比你还真是朴素。”

萧怀清仍是没理她。

那人逆着浑浊的天色,脚下踏着无数尸体,一脚前迈,踩着一个士兵还算完整的颅骨。一手搁在膝上,把玩着手中不知何物,浑然一副占山为王的邪气。

苏雪回敛去了脸上的表情,虽然只有一个逆着光的身影,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虽然这也是个修道之人,但气息明显与萧怀清浑然不同。

她清楚地闻到了那种随着风传来的味道。

嗜好血腥与掠夺。

是豺狼的味道。

果然萧怀清安静将她放了下来,伸手把她推到了身后。

“还真的是。这回终于有点乐子了”那人的声音明亮而轻快,远远听来只觉得是位不错的少年郎,但语调却是轻浮而懒洋洋的,他冲着他们勾了勾手指,语气一下低了三度,“过来。”

苏雪回挑高了眉。

兄弟叫狗呢?

她看着尸山上的那人,顺着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一路往下,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萧怀清身上。

他的门派名叫天蝉?她虽然也能猜到修炼之路估计仙门林立,但也算是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这些门派与门派之间,关系就跟国都与国都之间一般,群雄并立,并不单纯友好。

都修道了还是免不了你争我斗,真不该说是不是属于人的劣根性。

苏雪回蠕动嘴唇小声问:“怎么,你们对头啊?”

没想到那人耳力极好,竟然这样都听到了!

“对头倒是算不上,”逆光的那人站直,旋转着手上的东西,邪邪一笑,“勉强算个主子吧。”

苏雪回面无表情,她微不可察地看了眼身侧人的脸色。

萧怀清此刻仍是一支称职专业的高岭之花,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