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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这人头是死不瞑目,苏雪回方合上了他的眼睛,轻轻一句话便又让他再度睁开了眼。
血已经流尽了,眼却还怒睁着,长矛贯脑而出,他大张着嘴,却无法说话。
“你怎知他是将军?”萧怀清眼看她又要一步上前,将她带得更远了些。
苏雪回像袋米般被萧怀清洁癖似的拉着拖出去几米,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这家伙自己眼里容不得污垢就算了,对身边的人也真是一刻都不放松……
按天渊那几人的话来说,他跟月连城形影不离,恐怕这两人事儿逼的风格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她隔着一道天堑远远地端详那颗头,浓眉大眼,长得算是端正威武,瞪着眼睛时不怒自威,若它还好好呆在自己躯体上时,估计能得一句仪表堂堂的夸赞。
只是此刻那头不愿闭眼安息,眼睛含情脉脉地瞪着苏雪回,她动了动身子,人头的视线便也跟着她动。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头上残破的铁盔,“看兜鍪,这是越陵将军们的制式。”她的手跟着往下移,“普通的士兵死了便死了,还得赶紧去砍下一个,哪来那么多功夫搞这种多余的仪式,割首级挂着示众,算是将领级的待遇了。”
“我们方才被困在了这里,怕就是他在作怪。”
苏雪回的思路清晰,作为一个女孩子,看见满地乱爬的死人竟然毫不恐惧,萧怀清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虽然外表还很小,思维与行事却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和冷静。
似乎她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度,她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吸引住别人的注意力。
苏雪回从他掌心抽了抽手臂,可惜并没有打败他的力气,萧怀清没让她得逞。
一小截手腕就这样在扯动间暴露在了破烂的袖子外,于他眼底像条雪白的游鱼倏忽而现,白得有些扎眼,又纤细得似乎握之即断,却平白透出些会割伤人的味道,不显丝毫的柔媚。
萧怀清心里蓦然一动。他差点都忘了,不久前的凌晨,长雪呼号中的她就是用这只手冷血而熟练地弹出一枚铜板,一箭双雕地杀了马,并截下了自己的师弟。
当他架住了她的刀时,这个女孩于鹅毛般的大雪下迅猛回身,眼中的杀意几乎将他都撞得后退了几步。
如果自己昨日来晚一刻,真让她杀了左师弟,他们两个怕是此时要战个不死不休。
萧怀清敛眉,通透的眸光落在了苏雪回的脸上。他一时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偏偏挑了一个会咬人的带着上了路。
他看着身侧这个嚣张而又聪明的女孩,她的刀如此狠厉,人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还是说,她这种咋呼的性子,只是某种伪装……
萧怀清凛冽的眼尾微微垂下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静静地看着她:“这便是你要找的东西?”
“不是。”
苏雪回抖了抖手腕,示意他放一下。
萧怀清松开了攥着苏雪回的手。
苏雪回抽回被他拽得有些疼的手臂,这家伙看着清冷无匹,没成想手劲这么大!捏得她骨头都要断了。她甩了甩手,“虽然都御上剑了,想来这邪物也困不住你,再下来也有些多此一举。但是……”
人头看着她,声带与气管皆拖了半截在空气中,嘴中不断发出漏气般的“唔唔、啊啊!”声,听着只让人觉得有些许的心酸。
她转过身,按记忆指了个方向,“是这边?”
人头的视线转了过去,疯狂地“啊啊啊!”了起来。萧怀清跟那些天渊众人修为皆比她高,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东西,只不过对于他们这些高人一等的家伙来说,这种一掌便能拍死的邪祟实在是不值得他们半分的注意。
苏雪回几刀砍翻了复又围过来的数排死人,刚跑了几步就见到了地上方才她看到的那物体的一角。
之前压住它的尸骸已经爬走了,露出了一具断了头的尸体。但那断头尸也是倒霉,又被萧怀清打飞的走尸们重新压住,她低头看着那具不断挣扎的躯体,心想这就应该是那将军分家了的另一部分没错了。
而它身下露出一角的玄色缎面边上,纹着鲜红的锯边——苏雪回心想自己果然没有想错,这是一面令旗!
绸缎制成的旗身早已被血染的脏污不堪,但是书于其上的一个“虣”字却仍然遒劲有力、不容小觑。
她抽出了那面令旗,冲萧怀清一扬,没成想那面令旗被她随手一举,霎时便被长风吹展而开,只见他们周身所有身穿越陵铠甲的的尸兵齐齐一停,苏雪回惊讶道:“我的天。还真有反应……”
她再一挥旗子,随手打了个旗语,周围的尸兵闻旗而动!从浩浩荡荡行军之中的尸群里摇摇晃晃分了出来。惹得她自己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没成想这旗能通阴阳,生前召令兵马,死后居然还能号令百尸!
苏雪回内心一惊,越陵区区不足百万人口的小国,能调动十几万人的兵马隔着整个沧琅跟犁邬交战,本身就很蹊跷。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一下子联想到了很多东西。这东西看威力并不是普通令旗,一定是他们修道之人搞的幺蛾子……左清秋下山卫道……肯定也会有其他门派亦出手入世……
萧怀清与月连城下山寻找雪魔转世……
这里是众魔给雪魔的祭坛……
苏雪回皱起眉,她不太了解萧怀清身处的世界,总觉得还差一点才可以抓到关键。她看向手中的旗帜。难不成这是魔的东西?若是魔道以令旗控制世人,血战献生魂,死后还能将尸体回收利用,这真的是笔太过划算的买卖了……
有这种法宝,统一天下岂不是指日可待?
她回过头,一眼便看见萧怀清站在几步开外,正沉默无声地看着自己,她一手拄着刀,一手扬着旗,冲着他挑眉而笑,“这么祸害人世的玩意,一看就是你们乱七八糟各种修的手笔。怎样,拿这十几万大军,还你救命之恩如何?”
萧怀清站在不远处,不动不惊的目光落在苏雪回脸上。苏雪回大概死都不会承认,自己居然笑得有些邀功。像条为了早日回归自由身而热情上岗的猎犬。
他长时间地凝视着苏雪回,那眼神有些幽深,似乎是剖开了她的皮肉直指她的内心。
身处之地混乱而诡异,萧怀清的嗓音却依旧清冷得十分好听,在此刻硝烟弥漫的天地间,就连无情的声线都如明潭般,“鼻子倒挺灵。不过半条命都抵不了。”
苏雪回闻言张大了嘴,“你……”她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道,“你倒是看重我这条命,只是……怕不是坐地起价罢!”
这家伙真不会要带她上山,一起修个仙还恩吧?
苏雪回一想到什么苦修、清净、长生便心里打突。那种高处不胜寒之地于她这种惹是生非的性格大抵不太适合,看他到时候松不松口,不松口的话到时候再找个时机跑了算了……
可是确实欠了他一条命!苏雪回纠结地想,真是令人头大。
“不管怎么说这玩意还挺厉害的,你先拿去耍着玩。”苏雪回随手就将那能号令数万尸军的令旗丢向了萧怀清。继续蹲下去,想接着从那将军身上扒拉出什么别的能将让她如芒在背的恩情抵一下债的宝物。
没成想苏雪回毫不留恋,萧怀清亦没有接,他锐利地站着,连动都懒得动,任由那面旗帜就这样掉在了自己脚边。
那如雷贯耳臭名昭著血债累累的虣阴旗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划出一道抛物线,此时怕不是要哭出来,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多少人血流成河地抢夺的东西,被这两个有眼无珠之人就这么抛着玩!
苏雪回听到它掉在地上的声音,转头无言地瞪萧怀清,“你就这么看不上这玩意?”
萧怀清目无表情地看着她,“脏。”
苏雪回对着这不知哪处深山里养出来的洁癖怪,跟这高高在上的家伙据理力争:“你没见它能号令百军吗,这在话本里,不就是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器?”
萧怀清无聊地垂眸注视着她心痛不已的脏脸,“修仙的话本你倒是看了不少。”
“那是,自古帝……”苏雪回紧急改口,差点咬着舌头,“暴殄天物!我的心在滴血!”
萧怀清沉默了会,还是决定跟她一次说清,免得这苏雪回像只野猫到处叼死耗子死虫子给他,精神可嘉,然而很烦。
“我一人可抵万军,何需此物。”
这句话迎面而来,就像他的剑刃般锋利得毫不遮掩,徐徐的话音之中锋芒毕现,苏雪回正仰着脸看他,猝不及防就被那种英姿飒爽、奕奕逼人的容颜晃了下眼睛。
那是种霸道极致的美。只有从未败过的人,才会有着这样的神韵。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刺了一下。苏雪回虽是一届刀客,但她的人生中,前辈子谨小慎微,收束着性子,于漫天压抑中蹒跚地求取着光芒,就连杀人的时候都要压抑着刀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过如此自信肆意的时刻。
他就像一株凌霄花,开得光明正大。这样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过需要苟且偷生的时刻吧。
真的是自信霸道得不讲道理。就差没明着嘲讽她,跟在这么一尊大神身边,竟然有眼无珠到了这种地步?
苏雪回默默地看着面前人,挑起了半边的眉毛,无言了片刻。
厉害了。这般狂气,跟她居然不相上下。下一秒她的屁股立马歪得惺惺相惜。
“萧兄所言极是,是我眼皮子浅了。”
萧怀清那漂亮的眼角似乎带着点点明艳而轻巧的嘲笑,他淡然地开口道:“你还要去找什么垃圾?”
苏雪回无言以对地冲他皱了个鬼脸。
她刚想收回手,却又摸到了另外一个东西,它被好好地放在战死疆场的将军怀中。
苏雪回慢慢抽出手,低头一看,手上捏着的,是一纸书信。她脑袋里的一点从小养大的直觉敏锐地动了一下——这东西……说不定比那旗子还要重要。
里面写的会是什么呢,军机?
苏雪正准备拆开它,一声浑厚的号角声在这群尸肆掠的平原之上猛然拉响,其调之危险尖利如同厉鬼怒号,让人立竿见影地起立了浑身鸡皮。
她猛地抬起头,旗子脱离了她手之后,之前那些被令旗操控的越陵尸兵复又重新摇摇晃晃地行动了起来,此时全都看到了他们两人,一层层地围了过来。
苏雪回将那信收进怀里,站起身捡起那面旗。
厚云之下,天日不现,红雾与白色尘烟弥漫的平原之上,无数人影重重叠叠地向他们包围而来,而在那群行尸走肉之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高耸的黑色身影。
苏雪回眯起眼睛,无数晃动嚎叫着的死人之后,巍然不动的几条高影呈三角之势站在高处,周围浓郁的赤色瘴气如幕布般被风一缕缕拉扯开,缓慢露出了其后的真身。
那是三个骑着尸马的人,身材异常高大,光座下的马就比一般的马大,马头几乎全都已化成了苍白的骸骨。如此看来这三个,就不一定是人了……它们齐齐披挂着漆黑的铠甲,再被一袭厚重的黑色披风包裹,诡异的面盔之下本应是脸的部位皆是一片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究竟是骸骨还是人脸。或者说,根本没有脸。
三个高大可怖的影子静默无声地立在洪流般的走尸之后,就如同赶羊人般。人同马都朝向他们两人所在的方向,若不是那腐烂得恶心的巨马偶尔甩动鬃毛,它们几乎就像是几座凭空出现的雕塑。苏雪回观察着他们空洞的脸,摸了摸自己一脖子的寒毛。将手按在了刀上。
“你看,你侮辱的一定是人家的圣物,这就要来找你算帐了。”
身后的萧怀清没有声音,她回过头,发现萧怀清并没有在看那些东西,他低头两指抚过秋水般的剑,方才砍走尸时沾上的黑血还留在上面,而之前剑尖上的一抹绯红此时已长驱直入,爬满了他大半个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