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的地方选在了妙水街。
妙水街是观桥的主街,背靠纳勒山,两旁多是平矮小楼,间距短密。暮色西沉时山影幢幢,走近了抬头望,压迫感十足。
午后滚热的暑气此刻早已散去,迎面吹来的都是江上潮冷的风。
两人坐在大排档门口的板凳上,谁也没有先开口。
服务员在给隔壁上菜。
铁盘烧烤,装的是观桥特色的牦牛肉串,一根铁签足有小臂那么长,核桃大的肉摞叠在一起,淋上鲜椒香料,滚烫的香气蹿上来,程澈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她放下菜单,象征性地点了壶梨花酒。桌上摆着两人份的杯碟碗筷,那封信被倒扣着,大方地压在对面的玻璃杯底。
有点挑衅。
宋息正对着菜单勾画,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快速记录,然后转身往下一桌走去,身后是喧闹的食客,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混着笑声不绝于耳。
“怎么称呼?”
“姓程。”
“程小姐不是观桥人吧,来这儿旅游?”
“这与你无关吧。”
“我姓宋。”宋息微笑,“这的汤锅味道不错,一会可以尝尝。”
“......”
程澈警惕地沉默着。
她不回应是因为不想被带偏,总觉得这类看似无害的交谈,会在某个不自知的瞬间陡然生出锋利的尖牙将她一口吞噬。
而宋息却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应,从容不迫的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只是氛围凝滞。
好在店中食客虽多,走菜却很快。
酒菜一上桌,气氛也松动了不少。四四方方的一张木桌架上汤锅,酒精炉里燃着赤蓝色的焰,热气氤氲,香味扑鼻而来。
宋息端着小碗耐心地盛汤,恰好七分满,奶白色的汤底混着匀称的肉块,隐约可见细小碧绿的葱叶沉浮其间。
他将碗递过去,又顺手放进一柄勺。
程澈没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意思也很明显。
聊正题吧。
宋息倾身向前,招手示意她也靠近。
嘴唇贴近耳廓,刻意放低的冷冽声线隐在周围的嘈杂里,有种模糊的虚幻感。
他说:“有人给了我这封信,要我带你去见他。”
程澈心头猛地一跳。
这话像电流触入耳膜生出微微麻意,挑动人的神经。
她藏住心中汹涌思绪,面上仍不动声色,也低声认真问:“什么人啊。”
“与信有关的人。”
“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她掀开杯子钉住信封,指间阴影将灰黄色的纸面切割成扭曲的断片,“就凭这个?”
宋息先没回答,眼神停在她指尖的位置,他缓缓说:“所以,信是你的吗?”
眼神对视的一瞬间,再次沉默。
宋息说,“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可以证明。”
“怎么证明。”
宋息从她手下抽出信封,看似无意地往前一递。
信填进酒精炉。
同上次的试探不同,这次是玩真的。火舌舔上信封便迅速燃烧,一角起焰,半张信封都掩在烟雾中。
程澈死死握指成拳,眼睁睁看着信封被火焰快速吞噬,刹那间心中几番挣扎,无数念头像根根悬丝胡乱交错,最终缠成一团乱麻。
大脑一度空白无法权衡,索性不再去想,直接夺了信。
不敢用水,只能用杯底砸灭火苗。信角焦痕扭曲,烧掉了大片。
“你疯了!”
程澈怒极起身,一句骂声还没出口,却见对面的人另抽出一封崭新的信来。
“之前是不太确定。”他行若无事,两指一收将信按在掌下,“现在,确定了。”
程澈压制住心中怒意,硬生生地坐回去,只是放在桌上的指节泛白。宋息在她的怒目瞪视中淡然道:“复印件而已,还有什么想问的。”
如果都是这种回答方式,她还有什么可问的。
这个男人太冷静了。
他拿着这封信,整个人都是未知。但他刚刚试探出捏住这信就是捏住了她的命脉,所以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坦然自若地和她谈。
和这样危险的人打交道如履薄冰,口舌之间都是陷阱,稍不留意便落入他的圈套。
她又想到了那封信。
可他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信的出现,让她心里没了底。
或许会真的如他所说,那信是某个人给他的,作为和她相见的信物吗?
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这之间的决定太过艰险,她不敢轻易冒险。
因为消失的信出现,就代表了另一种可能的破灭。而更糟糕的是,信出现在别人手上,这代表着很可能已经发生了什么无法掌控的变故。
她再次抬头仔细用视线描摹了一遍男人的脸部轮廓。
他既然能拿到这信,必定知晓些内情。
至于知道多少。
程澈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再艰险她也得试一试。
“我要看看那封信。”
“当然可以。”
宋息从善如流。
他举着信,程澈凑近仔细去看。靠近时,宋息却不肯松手,两指捏住信角露给她。
这回是真的信封。
那信完整如新,但无邮无戳,正面寄件人处清晰地落着她的名字。只是对面的人举得稳,正面清清楚楚,背面却纹丝不可见。
她心一沉。
这样可看不出信被拆过没有。
程澈想翻过来看背面。宋息却一抬手连正面也不让她看了。
她回想起刚刚他烧信的那个架势,心里决定赌一把:应该没拆过。
“你说有人让你拿信来找我,可我怎么看,宋先生也不像一个助人为乐的人啊。”
“因为好奇啊。”
见她不喝汤,宋息就替她斟茶。程澈阻止,转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
酒液甫一出来,香气沁入鼻端,而后随风四散,逐渐消弭。
她端起杯子:“好奇什么?”
他指着信封寄件人的地方,念她的名字:“程澈。”
接着又落在了收信人的位置,那里地址缺失,信封的右上角也没贴邮票:
“为什么会有人去寄一封根本寄不出去的信呢。”
程澈眼神微闪,刚入口的酒化作一阵滚火,一路从喉咙烧进胃里,冷风一吹,虚冷汗意化为微微战栗。
宋息不在意她没回答,反倒自己说下去:“这问题在我刚拿到信时很疑惑,但在想该如何找到你时,我就突然明白了。”
“信上只有寄件人一个地址,我想找到你,就只能从这里入手。同理,信上只有一个地址,信无法寄出,邮局就只能按原址退回。”
“所以根本不会有人去寄一封根本寄不出去的信,你只是在等待这封信退回。你们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这封信的传递。而完成这件事的重要前提就是,真正的寄信人也得在观桥。但很奇怪啊。”
宋息疑惑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既然他人在观桥,为什么不能直接来见你呢。”
程澈托着腮,目光落在只剩个底的酒杯上。
店里摆的就是普通玻璃杯,用久了杯上难免有损。她的手指沿着裂口滑蹭,那种反复磨割皮肉的钝痛给她带来清醒的快感。
如同用刀者须得刀刃常锋。燕雀处堂,若不知大厦将焚,那便是作茧自缚了。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她就着杯子喝完那个底,略带醉意的眼波闪动,笑意沿着唇角绽开,却像碎冰置于烈日暴晒,半温半冷间,甚至还没来得及捕捉就消失了。
宋息忽然觉得那股清甜香气又浮上来了,只是还夹杂着些凛冽之气。那株雨后的花,变成了北方凛冬窗上的冰花:
表面看上去美得无害,一旦贴近,滚烫皮囊黏上刺骨冰冷的寒,决计要撕扯下大片血肉才肯罢休。
他站起身重新拿了一个杯子,给她前却倒满了茶。
“我猜他并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位置。但不重要,让我们回到关于这封信的最初。他既然不见你,也不想让你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于是选了一种很曲折的方式。”
——邮局退信。
“但我想,这个方式其实并不成立。”
“刚刚我问你是不是观桥本地人,是怕程小姐不了解。本地人用信的少,邮递员每周四才会从各处信箱退取信件。今天是周二,能拿到手的信最晚也只能是上周四的。近日多雨,邮箱简陋,以你刚刚对信的珍爱程度,不会隔这么多日才来取。可见不是。”
“那么便是第二种。”
宋息俯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如果你想拿到信,就得有个中间人替你送信。”
如重锤猛落心口,她全身一震,霎时间灵台澄明。
程澈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想告诉我,托你送信的人,就是这个中间人?”
宋息不置可否。
程澈又觉得好笑:“按照你的说法,我不是寄信人,真正的寄信人不见我,于是找了个中间人送信,然后中间人又委托你来送信。”
“寄信人不见我,中间人也不能见我吗。你们这样托来托去,再大的秘密也早就泄露得一干二净了吧。”
她本以为这一问能噎住宋息,却没想到他反而坦然地看着她,语气平淡。
“你说得对,他的确不能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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