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两百多年后。

人界——乌莲国犀风岭,岭内有一酒庄,名为曲氏酒庄。

正值开春倒寒之际,是夜,月明星疏。

庄主曲华坐在屋外庭院中,怀中襁褓里裹着三个多月大的奶娃娃。

身前石桌上放有一木质祭盘,祭盘里整齐摆好葡萄,香蕉,白果,核桃等祭品。

曲华一边哄拍奶娃的背,一边温柔轻语:“今日是你娘亲的生辰,咱父女两一同给你娘亲过生可好?”

奶娃眼睛眨巴两下,好似听懂应了话。

曲华手指点点她鼻头:“你出生时一直没哭,把爹爹吓得可惨,直到现在你都不曾哭过。产婆说无啼的娃娃活不过半日,你立马就睁开眼。爹爹再不信那产婆的胡说八道,你就是不爱哭,乖巧得很,怎般都是爹爹的小心肝。”

奶娃又是眨巴一下眼,仿佛在认真听他絮絮叨叨。

曲华摇头失笑,口中自语:“看起来像个会思考的小大人,不过你才这般大小,人都认不清,又哪能听得懂。”

说罢,他自斟一杯酒,单手端起,举杯朝明月,仿似月中有思念许久的妻子。

曲华满腹的话冲在喉咙,却又悉数咽了回去,眼中噙泪,难以叙言。最终只唤了妻子小名:“玉儿……”

六年相伴,终得一女,妻子却难产离世。倘若预知生娃会要了她的命,他断不能答应她怀孩子。

曲华仰头连续闷了三杯酒,放下酒杯,平复些心绪,才缓缓道:“玉儿,你且放心,我定会将咱闺女养得白白胖胖的,吃好睡好,绝对比别个娃娃还要胖两三圈。”

曲华望着高空皓月念念不停,并未发现怀中奶娃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

仔细一瞧,这哪里是不懂事的小奶娃。她眼中堆满质疑:你是养闺女还是养猪?

原来这奶娃娃的魂魄正是两百多年前逃离天界幸存的摇光。

当初她跳入焚仙盘,身上的赤龙龙鳞护住了她一魂两魄,魂魄在焚仙盘的无尽之处飘飘荡荡,最后逃至人界。

一晚,她残魂游荡在酒庄,本打算去山里寻一隐蔽之处闭关重聚魂魄。听得下方屋中有人痛哭失声,三两眼便瞧明了究竟——那襁褓中刚生下的女娃早已气断命绝。

深思忖量后,她决定遁入女婴体内,以肉身养魂魄。此法相当于入轮回重生,对于重聚魂魄也是事半功倍。

至于天庭……她断不会再回。

倘若被强行断仙根,再被除去仙灵,押入冥界受十世劫,她哪儿还有命留?

是以在天刑殿受罚那日,她心生巧计,于众仙面前剥离心鳞赠予师父,如此一来,众仙便认为唯一能护住她心脉的鳞片已不在,入了焚仙盘铁定魂飞魄散。

此举虽说冒险,可若非如此,又怎瞒得过师父和天刑殿殿主。

如今九死一生,纵然法力大失,起码这点微薄法力在人界混世安生还是游刃有余。在人界逍遥自在,好过在天界被冠上罪族余孽的名声。

***

日子倏逝,一晃八年。

对于摇光这般一万多岁的神仙,人界八年光阴约莫捻指间的功夫。

曲华怕她在外磕磕碰碰,除了每年会带她去岳平寺还愿,她哪儿也没去过。

这些年,摇光就像只被养在笼中的雀鸟。

她倒是没太在意,曾经在天界时,她且能修炼几百年不出七星山,何况短短数年。她也的确没有出门的兴致。

为照顾她饮食起居,曲华曾吩咐几个丫鬟伴她左右。但摸爬滚打长大的摇光极不喜被人伺候。

曲华虽看出她不愿让丫鬟跟着,却是直到她六岁后才许她独自住一间屋子。

独处后,摇光每日需在屋内闭门半日修炼,便谎称自己要关门看书。曲华担心她闷坏,在她年满八岁时,就经常带着她去酒窖,开始教她酿酒。

摇光以为日子会这般顺风顺水地平静淌过。她预想的是,待到曲华年迈,陪他安享晚年,送终之日便是她离开酒庄之时。

往后,孑然一身自在于世间。

可计划永远预量不出变数。

*

摇光十岁时,曲华将一名八岁的男童领入酒庄,带到她面前。

他是这么介绍的:老家旧友的遗孤,目前身无去处。见他孤苦伶仃,尚且年幼,于心不忍,遂接来安顿。

曲华还道:“他虽只有八岁,但从小习武,身手了得,日后可做你的伴读书童兼护卫。”

摇光看着面前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男童,只见他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摇光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

却也只是白白净净。

容貌粗略一看委实普通得很,但仔细端详,他眸清似雪中点漆,炯炯神亮,着然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但这张普通的脸轻易就掩没了双眼的亮采,令她有种脸和眼睛不大和谐的直觉。

而他神色是孩童年纪少有的疏离冷漠,仿佛对周遭有很强的戒备。

摇光不禁好奇地打量他,他目光越发警惕,甚至轻微皱起了眉头,看起来颇为反感被人盯着瞧。

摇光故意上前两步,斜歪着脑袋往他眼睛里盯。

曲华见她难得地有兴致,笑着打趣道:“你可别把人给盯吓跑,往后你两隔着院墙住一个大庭院,看书写字,也好做个伴。”

摇光却未应话,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默了片刻,很轻的口吻:“忘了。”

这个回答近乎无礼,出口的音调如他眼中神色一般,淡凉无温。

“哦?”

八岁了还能将自个儿名字给忘记?

她笑了笑:“这名字还挺独特,姓忘名乐……忘记快乐?”

男童一怔,略显诧异地注视她。

摇光笑得灿烂,咯咯地笑音听似窗下银铃,但她眼中的促狭毫不遮掩。

“忘乐……”他口中重复一遍,却道:“这般称呼也好。”

“呵!”摇光眯眼哂笑,凑在他耳边小声一句:“往后跟着姐姐好好学习礼貌呢。”

说罢,她两手负于身后,下巴翘老高,小大人似的模样,转身踏步离开。

却不知有双眼带着探究跟随她,直至她身影消失在庭院拐角处。

*

这些年,曲华曾为曲烟岚先后请过五位教书先生,最长的待了两个月,最短的三日便携包袱走人。

最后那位年过五旬的教书老先生,离去的理由是:“曲庄主的小女聪明绝顶,天赋异禀,老者学识有限,再无可授之业,惭愧惭愧!”

摇光自小师从太微帝君,虽说不是饱阅六界书籍史料,但她看的书也不少。人界的书本又怎难得到她,只是不能暴露自己,才佯装跟先生们学习一段时日。

曲华曾重武不懂文,便想让女儿多读书,也算弥补他的缺憾。而那些大家闺秀的刺绣抚琴、作画缝衣,依她自己意愿即可。

听了教书先生所言,曲华当然欣慰不已。心想,不如找个同龄的孩子陪她一块儿读书就是。

是以,忘乐的出现恰合时宜。

摇光笑吟吟地答应曲华,会与忘乐好好相处,同他一块读书写字,让曲华专心去酿酒谈生意。

曲华大为感动,越发觉着闺女乖巧体贴又懂事。

实际情况却是......摇光和忘乐各忙各的。

同一个大院里,两人四五日最多见到一回面。

摇光每日清晨至晌午都会将自己锁在屋内打坐修炼,是因日出之时直至日头当空最烈时,阳重阴衰,利于重聚魂魄。

而只隔五丈花池和一堵墙的小院,忘乐晨间会在屋外练功,下午申时后便不再出门,直到次日天光大亮。

两个人只有午时至申时这两个时辰内才有可能碰面。

摇光觉着没人打扰更好,修炼最忌讳中断,尤其她这段时日正在修复魂魄,再过三年,差不多可复原一魂一魄。

日子这般平静地过了两年,可渐渐,摇光觉察忘乐些许的怪异。

一个十岁的男童,即便性格再内向,不愿出门玩耍,不喜与人交谈,也不至于每日的下午直至次日清晨都关在屋内看书吧?勤奋刻苦到废寝忘食吗?

*

这日,拂晓时分,摇光刻意早早起床。简单洗漱后,随意盘个双平髻就出了屋。

她快步走过花池亭廊,穿过门墙,绕过假山,行至忘乐屋前。

摇光竖耳仔细聆听,里边半点动静也没。

恰时熹微晨光铺陈开来,将院里照亮。

若是平常,天光大亮之时,丫鬟会将早膳送来放在门口的桌上,这时他该起床穿衣洗漱才是。

怎听不见丝毫响声?莫非睡太沉还未醒?

摇光饶有耐心地坐在他屋前的椅子上等。

一个时辰后,直到丫鬟送来的早膳凉透了,也不见他出屋。

摇光狐疑地往门口一瞅,起身上前轻敲两下门,朝里头喊道:“忘乐!早膳都凉了,还不出来过早吗?”

没有回应。

她又大声些喊道:“姐姐过来陪你过早咧!”

半会儿过去,仍旧没有动静。

摇光甚觉蹊跷,以往她自称姐姐,忘乐总会冷着脸回一句:“我不需要姐姐。”

今日怎不见应话?这人究竟在不在屋里,难不成天未亮就出门了?

摇光懒得再猜测,索性使个透视的法术。

倘若不是窥探仙门之地,无需多少仙力,只有人界仙力出现异常地剧增,才会引起天庭的注意。

摇光施法聚目,透过门板,将里头看遍。不消两眼,瞧明了情况——只见一身纯白里裳的忘乐,正长发披散地躺倒在地上?!

摇光惊了惊,赶忙推门而入。她瞬步闪至忘乐身旁,蹲下身来将他扶起。

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如纸,血色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