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厉风拍在她脸上,刀割般的疼,却不如她此时心中撕裂的痛。

冰冷蔓延全身,如坠冰海,发寒发颤。

眼睁睁看着忘乐手中剑刺穿曲华胸腔,她突然间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师父从小教导她凡遇大事,无法克服之事,必须冷静自持、神定心明,身为将领最忌方寸大乱。

此时此刻却因忘乐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就在她拼命想冷静下来时,本以为早断气的曲华突然颤抖了两下,继而缓缓抬起头来。

摇光只看到曲华双唇动了动,好似对忘乐说了什么,声音太轻,她听不清。

兴许拼一拼,还能救下曲华!

思此,她右腿方踏出一步,忘乐的怒斥陡然传来:“你想死,那就死个彻底!”

他声音大得响彻整个广场,冲荡在寂静的夜空,听着咬牙切齿、恼怒难遏。

话音刚落,就见他猛地抽出剑,鲜血溅在脸上。他片刻不迟疑,举剑发狠一般刺向曲华,一下又一下,直至曲华身躯倒地,再没动弹。

忘乐霎时像抽空了魂魄似的,颓丧地垂下双臂,剑从无力的掌中滑下,掉落在地。他双目失神般看着地上的曲华。

垂落的长发遮掩了他的侧脸,距离有些远,摇光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怒火骤如猛龙翻江,从心口撺出,席卷四肢百骸,灼得她浑身发抖。

忘乐忽而缓缓转过头来,面朝摇光庭院的方向。倾洒而下的皓亮月光将他脸庞照得清晰。

摇光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寒凉冷漠的眼中敛不入一丝半点的温度,犹如天寒地冻的深渊底,那重重层叠无法融化的冰。

她不知道忘乐杀人的理由,而她也不想知道他杀人的理由!

摇光周遭环看,从地上的护卫尸身旁取来一把长.枪。

纵然她的龙髓已给了忘乐,暂时无法使用法术,而拥有了龙髓的忘乐功力日益增涨,但她也不至于连个凡人也打不过。

摇光伸手取下头上的步摇金钗、玉簪珠帘,掉在地上铛铛作响,在这夜里尤为突显。

呆怔了良久的忘乐目光忽颤,凝目望去,两眼陡瞠,呼吸滞住,仿佛周遭空气被抽离。

只见摇光单手扯下大红婚袍,婚袍一荡,扬起凛然气势,重重落地,如她沉入潭底深处的心。

她着一身洁白里裳,提枪傲然屹立在冷冽寒风中,目光凛厉。

看着她周身的纯白,在月光下仿若出水的莹白芙蓉,未沾半滴污泥,额间的丹红花钿更添几分绝艳丽色。

她美得令他心动难抑,一颦一笑,一动一静,皆是他心之所往。

忘乐目光渐沉,就这般将她谛视。

“烟岚……”他声音细弱得几乎抓不住。

摇光冷眉紧锁,持枪怒指:“你没资格再喊我的名字!拿命来!”

忘乐上前一步就要开口,恰时,马蹄声脚步声铮铮哒哒传来。

“阁主!!”董州龙从马车上跳下,带着护卫将士极急朝忘乐奔去。

摇光放眼一望,黑压压的人群正攒动聚来,目测约莫两百人马……

她手掌紧攥铁枪,肃目怒瞪一众奉天阁的人马。

一人单挑两百人马,她并不怯怕,可那两百人许是无辜,斗战之下无法避免伤及他人。最重要的,失去龙髓后,她无法修炼,仅留的修为一直处于耗损的状态来维持肉身,功力定然大不如前。

能否拼完两百人马再诛杀忘乐,她没有十足把握。

摇光衡量再三,愤然怒吼一声,高举铁枪。

“弓箭手!!”董州龙下令保护忘乐。

只见十几名弓箭手顿时开弓拉箭,悉数对准摇光。

摇光扫看众人,目光极冷,她猛地朝地掷枪,卡擦声,石板裂开。铁枪瞬间插入地底,发出嗡鸣声,牢牢不动。

摇光心有不甘地剐了忘乐一眼,转身轻步飞檐快速离去。

“烟岚……烟岚!烟岚!!”

忘乐声嘶力竭的呼喊回荡在酒庄,听得似悲怆,又似惶恐。

摇光想,她大概听错了,他这般冷血残忍的人,接下来或许就是要杀了她吧。

倘若她不逃开,也会被他取了性命。

***

离开酒庄的摇光并未走远,而是在岳平寺外的山林深处,一座早已荒废破烂不堪的龙王庙内暂且住下。

奇旦去了天庭赴新职,她无法与他求助,遂只能待在山林里思考如何将自己的龙髓取回来。

中途,摇光悄悄回了一趟酒庄,本想回来将大家好好安葬,却在酒庄一具尸身也未寻到,整座广场干干净净,瞧不出半点血迹。

不明所以的摇光回房取了两套衣物和一些碎银子,便离开了酒庄。

***

一晃三个月,龙王庙内。

躺在草团上的摇光翘着二郎腿,一手枕在后脑,一手把玩着狗尾巴草,视线落在庙内祭台的龙王雕像上。

龙王庙虽荒废,雕像的漆也脱落大半,但这龙王起码在海底龙宫享福自在。

哪里像她,风餐露宿。

好歹她也是条龙……怎么龙跟龙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这些日子,她饿了就吃山中野果,渴了去饮林间溪泉,瞧起来着实可怜。而她三个月前还是个锦衣玉食的酒庄少主。

三个月前满心欢喜地要嫁人,在屋中翘首以盼新郎官来揭盖头,等来的却是整座酒庄被血洗的惨事。

全庄四十六口人,无一幸免。

那夜圆月本如玉盘当空,在她这三个多月日夜颠倒的梦中,那夜的月亮却是恐怖阴森的猩红,像被鲜血染成了血月。

愤怒、不解、悔恨在她梦中不断交织,化作一波接一波的巨浪,拍打她脑袋,令她头晕发胀,喘不过气来。

饶是她曾于六界浴血奋战过无数回,手刃的妖魔恶兽可堆积成山,仍悚于那日的情景。

她想,许是因为如何也难料曾信誓旦旦爱护自己的未婚夫,会在大喜之夜残杀自己的家人,才会刻入心骨般的惊骇吧。

她甚至有些认命地觉得不如尽快想办法将龙髓拿回来,再找个深山林里的山洞,静心修炼。曲华也不是她亲生父亲,凡人间的斗争再如何惊涛骇浪,也与她无关。她不想牵扯那些个烦心扰意的恩怨情仇。

可每每出现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好生冷血。

曲华毕竟养她十七年,身为曲烟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必诛之!何况庄里四十几条人命。

摇光猛地坐起身,一把甩掉手中的狗尾巴草:“我堂堂天界的战神!”

她有些没底气地顿了顿……

虽说是过去的,但也好歹曾经威震四海八方,从来只有旁人惧她,她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摇光摇头自叹:“竟被一个凡界的少年骗了感情,老脸都丢尽了!当真是……憋屈!”

想起那花一般的惊鸿美少年,摇光又是悔不当初,囔囔自骂被他的美貌勾了魂,蒙蔽了眼,攫了心。

每每想来,心口隐隐刺疼,宛若针扎。

摇光思前想后,再不做犹豫,起身离开龙王庙。

*

回到酒庄,寂寥空默,再无往日热闹。摇光来不及感伤,赶忙去了自己屋子。

方进门,她愣了愣,只见屋内桌椅床柜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好似有人来打扫过。却又想,三个多月门窗闭塞,许这灰尘是进不来屋内。

她未多疑,径直去了床头的小柜,在底层翻找出一圆形小青瓷瓶——易容膏。

她曾说想要易容膏玩玩,忘乐便给了她一瓶。但她没机会用,一直放在柜中,如今可就要派上用场。

摇光将易容膏收好,再取了些珠宝首饰便离开酒庄。

摇光进城后,先去了城里的典当行将珠宝如数典当,换取银两,再买了几件新衣裳,最后找间客栈住下。

待将身子洗净,换上了新衣裳,她便对着铜镜开始易容。

易容膏的使用很简单,只需将膏体均匀涂抹在脸上,再用手轻轻揉捏出想要的模样,待透明的膏体干透,新模样便会成型。

*

摇光这些日子时常乔装出入各大酒楼。酒楼人多嘴杂,消息灵通,有她想要的消息,她必须寻找时机进入奉天阁。

经过十多日的打听,终于得到个可靠消息——奉天阁在招纳厨师。

若说绣花缝衣,摇光只得摇头作罢,但炒菜做饭难不倒她。曾在七星山,她就时常弄一些下酒菜给师兄们,而在酒庄时,她兴致一起便会亲自下厨,连庄内的老厨师都夸赞她厨艺精湛。

经过三道筛选,摇光如愿与另外两人被选入奉天阁。而她被安排到制药房的厨房,为药师们做膳。

进入奉天阁后,摇光本预想的是先观察好地形位置,再确认忘乐作息时间,然后趁半夜时分,悄悄潜入他的寝屋,再偷偷拿回自己的龙髓,再果断将他一刀毙命。

因为龙髓需活体取出,否则一旦忘乐丧命,龙髓会自动导出仙力为其续命,耗损极大。

事情当然要速速解决,拖得久了唯恐变数。

但她没料到,这都来大半个月了,却连忘乐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连他的寝屋每夜都是黑灯瞎火。

这日清晨,做完早膳的摇光正在收拾厨台,看了眼旁边扫地的丫鬟,便与她随口聊起来。

待打扫完毕,摇光洗洗手,盛了一碗桂花羹,端过去给她:“来,趁热吃才好。”

茗茗是个实诚的孩子,闻得这香味,又还未过早,腹中馋虫直被勾起来。她笑嘻嘻接过碗:“谢谢瑶娘。”

摇光如今易容的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子,自称七瑶,大家都喊她瑶娘。

待茗茗享用桂花羹时,摇光状若不经意地问:“听说阁主的容貌乃万里挑一的出众,也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茗茗从碗中抬起头,舔了舔嘴角,点头道:“这话不假!莫说万里挑一,咱们阁主的样貌在整个乌莲国都找不到与之相当的。”

“哦?”摇光略显遗憾地道:“可我来了大半个月都未曾见到阁主,如何一睹尊容。”

“瑶娘你是新来的,是以对这事有所不知。”茗茗将吃空的碗放在桌上,与她详尽道来:“阁主每个月都会有二十日左右不在阁内,他或许在曲氏酒庄,又或许出了远门。”

“曲氏酒庄?”摇光着然讶异,他去那儿作何?

她敛下疑惑,又道:“我曾听说阁主要娶那酒庄之女,而后城里又传言阁主并未办婚礼,甚是奇怪。”

茗茗左右张望,确定没人,凑在她耳边悄声细语:“我听护卫说啊,阁主成亲那日,曲氏酒庄惨遭灭门,新娘子却下落不明。阁主每个月都会在酒庄等新娘,或者带兵出去寻新娘。”

而后茗茗说了什么,摇光只听进了三两句。她心里头早已像麻花似地打结,乱糟糟。

***

当晚,摇光借口离开奉天阁,匆忙赶去了酒庄。

躲在屋顶的她见到了前方正坐在她庭院内独自饮酒的忘乐。只见他一杯接一杯未停歇,脚下已落了七八个空酒壶。

清冷月色下的背影瞧着几分落寞孤寂。

摇光不明白,忘乐将她全庄杀光,为何此时此刻又是一副情深不寿、郁郁伤怀的样子。

倘若没有亲眼见到那晚情形,还真像个睹物思人的痴情人。

摇光心中讥讽,缓缓抽出袖中匕首。只需将匕首射向他后背,趁他受伤,取回龙髓,再即刻了结他性命!

忽来一阵清风,徐徐拂过摇光发丝,吹向忘乐。

忘乐鼻端微动,本因醉酒而半翕的双目陡然睁大,他猛地转过身,仰头望向屋顶。

他激动难抑,声音发颤:“烟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