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捉虫)

三日后的清晨,奉天阁。

看着对面端坐的面冷如霜的白净少年,摇光恨不能跑去厨房将菜刀取来,直接砍去。

三天前那夜,她本有机会取回龙髓,却被忘乐发现她踪迹。她欲正面拼斗,孰料董州龙和护卫恰出现,似有急事与他说,她只得作罢。

除非万无一失,暂失法力的她不想冒险。

忘乐忽然抬眸,摇光忙低下脑袋装作恭敬的样子。

一旁的侍从说道:“阁主问,今早的八宝饭是你做的?”

摇光心中陡然一提,她不是专门管药师们的伙食吗?怎的给这家伙吃了?

摇光听着对面缓缓靠近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她心脏,咚咚作响,她垂在两侧的手掌略略发紧。

“你做的?”淡凉的声色响在摇光身前。

摇光回道:“是。”

她低着脑袋,视线中恰时出现一双鞋——金丝雪菊紫锦靴。是她特意出城买来送他的十五岁生辰礼物……

她着实瞧不透这人,杀了她父亲,却还有脸穿她送的靴子?

“抬起头来。”他道。

摇光面色一收,依言仰头,两眼眯笑,直要将脸颊的雀斑皱成一团。

忘乐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短刁眉上吊眼,窄鼻两侧布满大小斑点,是一张融合了所有缺点的脸。

摇光脸都笑僵了,可忘乐仍一语不发地盯着她。他目光直探入她眼底,仿佛在她眯起的缝隙中能瞧出个究竟。

摇光索性放弃假笑,转而一咬唇,泪光闪闪地委屈问:“敢问阁主,是八宝饭做得不好吗?”

这丑陋的模样加上做作的楚楚可怜状,连旁边的侍从们都嫌弃地白了她两眼。

忘乐却问道:“你会做桃花酥和荷叶鸡吗?”

摇光将泪花眨回去,摇摇头:“不会。”

桃花酥和荷叶鸡是她的拿手好菜,她断不能承认自己会做。

忘乐又是将她默盯了片刻,才道:“往后你不用给药房做膳了。”

摇光以为自己要被赶走,脑中忙不迭地忖量策略,却听他补了句:“这两日你与老厨师好好学习这两道菜,往后为我做早膳。”

摇光先是一愣,暗中窃喜:“是。”

摇光每日假装与老厨师学习做菜,待到她开始当任阁主的专厨时,用料真是煞费苦心——桃花酥能齁昏蜜蜂,荷叶鸡能咸死家狗。

摇光站在一旁,瞥见正用膳的忘乐拧着眉头,吞咽时更是双唇紧抿,堪比食苦草,却一声未吭地与口中的食物较劲。

待他一点不剩地吃完,摇光诧异地怀疑究竟是自己用的盐和糖掺了假,还是他的味觉出了问题?

次日,摇光将料加足双倍,幸灾乐祸地看着忘乐夹一块鸡肉正要送入口中。

忘乐却将筷子放下,抬眼睇向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其实我用膳有个规矩,昨日急着吃,便忘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摇光不解,用膳直接吃就是,哪里来的诸多规矩。

他道:“厨师需与我一同用膳,且在我食用之前先将做好的菜肴都吃一遍。”

都吃一遍……

摇光看着桌上的菜,喉头忽紧,口水滚了两道才咽下去。

见她苦大仇深地瞪着两盘菜,迟疑未动,忘乐点了点桌,催促道:“你先食用,待确定无毒,我方可食之。”

摇光缓缓坐下,拿起侍从摆放好的筷碗,在忘乐饶有耐性的目光中,夹了一块鸡肉……

鸡肉将将触到舌头,顿时令她龙躯一震,精神抖擞,险些要喷出来。鸡肉硬着头皮含在口中,要吞不吞地,进退两难。

忘乐问道:“好吃吗?”

摇光艰难地咽下,扯出抹要哭似的笑,点点头。

“好吃你就将它们吃完吧,我还有事,今日暂不过早。”忘乐还不忘转身吩咐侍从:“等她吃完再离开。”

说罢,他起身就要走。

摇光忙喊住他:“阁主!我厨艺不佳,这几道菜一直未掌握精髓,无法再为阁主做膳。阁主还是另请高厨吧!”

若要吃完这两道菜,真会要她命。

忘乐脚步顿住,倏然转身,投来的目光锐利无比,如尖勾将她双目定住。

“你敢踏出奉天阁一步试试。”他厉声警告。

直到忘乐离开,摇光仍站在原地。她甚是莫名,自己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厨师,来去自由,他至于当场勃然大怒吗?

*

是夜,摇光躺在床上愁思苦想。

忘乐心思谨慎敏锐,再拖下去,指不定会被他瞧出端倪。

他今日让她试菜,兴许不只是报复她的捉弄,可能对她产生了怀疑。他做事一向不动声色,没人能从他面容眼中探究出他下一步的举动。

眼下再容不得她步步为营,必须当机立断。这般考虑,摇光翻身取出藏在褥下的匕首,打算今晚就行动。

忽然间困意袭来,摇光用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双眼疲乏地翕动数下,脑袋也越发迷糊起来。

“许是这些日子每天忙不停地给那小子做菜给累的。”摇光昏昏沉沉地咒骂几句,下一瞬,两眼一闭,沉沉睡去。

片刻后,只闻木门吱呀声,一人悄步踏入屋子。

他放眼朝床榻望去,待确定床上的人已睡得不省人事,才转身轻轻关上门。

这人缓缓走去床塌,面容顿时显露在烛光下,一双明目含光敛波,将床上睡着的人牢牢睇住,正是忘乐。

他在床沿坐下,将她侧睡的身子缓慢翻过来,再轻手拨开她脸颊的发丝,露出一张布满雀斑的脸。

可他眼神却刹那温柔,缱绻的柔情中哪还有白日里半分的清冷。仿佛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唇边也不由扬起了微笑。

指尖寸寸掠过她脸颊,失而复得令他激动不已,费劲克制才不至于做出鲁莽的举动。

“你身上有荷叶清香,你自己未曾察觉,可我难以忽视。那香味哪怕在十丈开外,即便被雨水冲刷,我仍能辨明。”

清晨他去药房查看药品,无意吃了一份药房的八宝饭,连忙让侍从将做饭的厨师找来。

曲烟岚曾在酒庄做过八宝饭,她不爱吃红枣,是以她做的八宝饭从不放红枣。

但他不敢抱有太大期待,就怕像三日前那晚,明明闻到那阵熟悉的荷叶香,抬头却未见到人。

一次次失望,几乎绝望。

他只敢猜测,兴许也有不爱吃红枣的厨师,是以清晨他并未想过新来的厨师是曲烟岚易容的。

直到靠近时,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荷叶香飘入鼻间,他险些要将她拥入怀中。

但他不敢,委实怕了,怕她再离开,去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烟岚……我以为还是做梦,不敢相信你就在身边。日日寻你,夜夜思你,我甚至以为你回去了那个我不认识的地方……”

忘乐两手将她外侧的手轻轻握住,拢在掌心。

他喉间顿时涩楚,“莫再离开我了,好吗?我没法再忍受漫无目寻找你的日子。”

说罢,忘乐将她的手抬起来,拢在唇边,贴向脸颊,闭上眼感受她手掌久违的柔软和温暖。

“呵!惺惺作态!”

忘乐闻声,惊得抬头看去,只见床上本沉睡的人已睁开眼,神色尽显鄙夷。

摇光嘲讽道:“如此会演戏,你何须当什么阁主,不如去当香雨楼的戏子。”

“烟岚?”忘乐怔住,浅浅笑了笑:“我果然没猜错,真的是你。”

摇光霎时起身,右手从他手中挣脱,迅速勾住他后颈,右腿缠住他身,猛地一拉一翻,顷刻就将他撂倒在床上。

摇光双腿钳住他身躯,出其不意点中他穴位,再抽出枕下匕首抵在他脖上。

不过眨眼,忘乐就被她制服得无法动弹。

她声色骤冷:“忘乐,你这次可是真惹恼了我啊!”

忘乐望着头顶怒目切齿的女人,她垂下的发丝洒落在他脸庞,有些痒,就像缠绕在他心头的情丝,丝丝缕缕地挠着。

“烟岚,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好好谈谈。”

“好好谈?”一想到那晚,摇光低吼出声:“你杀我父亲,杀了全庄四十几口人,你要我心平气和?你半夜偷偷溜进我房间,你要我心平气和地与你谈?”

“事情并不是……”

他话还未说完,摇光突然将匕首往他脖子推去,锋利的刀刃霎时割破肌肤。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滴在白色衾被,晕开了一片艳红。

她无动于衷地讥讽道:“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晚我亲眼所见,又何须想象?你少再费口舌替自己诡辩!你认为今晚能顺利潜入我房中,是因为区区迷烟?我若不装晕,如何请君入瓮?”

忘乐却一笑:“你一向很聪明。”

摇光见不得他眼中宠溺般的温柔,曾经令她沦陷,如今只是讽刺。

她不再与他废话,道:“今晚我要收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往后你我再不相干。”

“你想离开?”忘乐神色忽然严厉:“屋外重兵把守,你如何闯出去?”

“呵呵!”摇光冷笑,眼中寒光迸射:“我号令万千天兵之时,你小子还没出生呢!区区凡人就想拦我,不自量力!”

忘乐听言,大为惊愕:“你是神仙?”

摇光未再理睬,右手点在他丹田,手掌猛一拍他腹部,口中吟咒。

只见忘乐腹中乍现一道赤色光芒,隔着肌肤也能瞧清那圆环状的龙髓轮廓,随着她默念的咒语呼应一般缓缓上移。

忘乐顿觉腹部灼热,就听摇光一字一句如摄魂的鬼神:“待我取回龙髓,你的命,我要了。”

“待你取回龙髓,我便再也无法阻止你离开,是吗?”忘乐幽幽地说,声音很轻,又像自言自语。

摇光专注于收回他体内的龙髓,随口回了句:“不然呢?”

就在龙髓缓缓从他丹田移至胸腔,忘乐顿觉有万千火蚁啃咬心肉一般,不由重喘两下。

摇光手掌覆在他心口,龙髓越发共鸣得厉害,赤光几乎照透他整个胸腔,清晰可见血管经络和他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忘乐只觉心脏仿佛被烈火包裹,灼肌蚀骨般地滚烫,他再忍不住,冷汗淋漓,痛吟出声。

摇光默然感受龙髓隔着他肌肤传透至掌心的力量,虽然轻微,却顿如暖流袭遍筋脉,充沛百骸,使她通体一震。

只差一步,待龙髓从他口中溢出……

“离开我身边……”忘乐咬牙,沉沉吼出声:“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猛地一翻身,摇光猝不及防被他反压。手掌离身,咒语断开,龙髓的光芒也即刻消散。

摇光手腕被他死死禁锢在头顶,她奋力挣扭,却才惊觉他力气大得惊人,她竟撼动不开。

忘乐面色愈沉,黑瞳似幽幽不见底的深潭暗涌,势要将她扯入,不给一丝逃脱的机会。

他另一只手抚在她脸颊,目光像迷惘,又似挣扎,手心近乎迷恋般地获取她脸颊的温度。他中过蛇毒,手心素来偏凉,渴求源于她的温暖。

“你我已拜了天地,也在众目睽睽下拜了高堂,不如……

他缓缓压下来,接道:“现下就将那晚未行的夫妻礼做全了吧。”

摇光闻言呼吸陡窒,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