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这处低矮的农家小院又悄悄燃起了烛光,沈峤随谭太医轻轻走进内室,屋内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似乎已做过不少尝试。
沈峤这才看清,床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甚是魁梧,看似并没有什么异常,须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他的手指微微攥紧,应是在极力忍住苦痛。
身旁陪着的两位做医者打扮,略年长的男子一眼看去就与谭太医颇为相像,另一个却是一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那人轻靠床头,细细打量着沈峤,并不十分严肃,甚至有几分好奇:“你才多大,当真会治伤?”
对于这种质疑,沈峤遇见过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大多数人眼中,医术都是需要经验的积累,越是年长的大夫越容易得到信任。
这位将军还不知是什么身份,沈峤打起精神,谨慎回答道:“我自小随家父行医,于外伤医治还算熟练,但将军的伤既然连谭太医也不敢轻易上手,我还需仔细看过,才能知道能不能治。”
床上男子可有可无地点头:“陈年旧伤,多年前中箭所致,年年复发,这次幸而遇上了谭太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次。”
他说得随意,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脱下半边衣裳,挥手让沈峤上前查看,沈峤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不甘。
“箭伤多次复发,应是第一次处理伤口时,没有清理干净所致。要想彻底医治,需再次打开伤口,将皮肉中的异物清理干净,可若是这样,将军就要再走一趟鬼门关了。”
许久未曾休息,沈峤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查看,心中感慨,这将军还算十分幸运,以大盛朝的医疗条件,伤口未做好清理,多半是去见阎王的命。
宋将军微微眯眼,这小娘子只说医治会很危险,却没有说自己不能治,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年少无知,想拿自己当跳板呢?
沈峤看将军神色有所变化,并不着急,依旧神情自若道:“若我所料不错,将军这些年来也该访遍名医了,各种外敷内用的名贵方子也尝试了不少吧。”
宋将军点头:“是不少了。”
“可每到了冷热交替时节,或将军心绪大起大落时,这伤就会卷土从来,让将军苦不堪言吧。”沈峤暗自想道,这人必定位高权重,若是平民百姓、哪能撑得到现在。
宋将军被沈峤说中,不禁对她多了几分信任,问道:“你当真能治?你以前治过箭伤吗?”
上辈子的沈峤所处的时空里,弓箭这种兵器几乎被淘汰,沈峤自然没有治过;而这一世身处潭州,并非边疆战乱之地,沈峤见过的箭伤也不过是山中猎户不小心擦伤自己,并未处理过真正的箭伤。
这算是一查便知,沈峤不愿说谎:“箭伤倒是没有,不过手法相似的,倒是处理过树枝穿过血肉的伤口,以及一些刀伤的缝合。不过,将军伤得太久,我只是觉得可以一试,并不敢担保可以成功。”
谭太医适时道:“我在潭州见过沈娘子处理伤口,缝合手法十分了得。”
宋将军有些被说动,又问道:“那你能有几成把握?”
若能有现代的抗生素在,感染几率大大降低,自然会多几分把握,可系统对这方面的兑换十分严格,沈峤略一思索药箱中的余量,谨慎道:“五六成吧,但若是失败,病情恐怕会更加严重,即使发生意外也不得而知。”
室内诸人尽皆沉默,生死面前,总是难以抉择。
翌日,天蒙蒙亮,沈峤醒来,见窗外细雨蒙蒙,打下满地落花,执伞向外走去。
院内似是无人看守,沈峤却知暗处必然有人在盯着她,只在院中漫步。
门外一阵打马声传来,院门打开,并无人阻拦,只见邓玄籍翻身下马,一身青袍被雨水沾湿,头上斗笠微斜,似是急于赶路,见沈峤静立桃花树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在院里发愁,伤口很麻烦吗?”
沈峤微怔,没料到邓玄籍竟会连夜赶来此处,莫非这宋将军的身份,比她所想的还要更高一层?
“是有些难办,你也奔波了一整天,怎不在醴县稍作休息再来?”沈峤暗戳戳地试探道,转身从屋檐下拿过一把伞递给他。
邓玄籍轻声道谢,目光微微扫过沈峤修长莹白的手指,不由想起她用这双手操作袖箭时的果断模样,微笑回她:“怕沈娘子急着处理宋将军的伤口,邓某也是喜爱医术的人,不想错过这偷师的大好机会。”
沈峤摇头道:“宋将军都还未决定,何况我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若是失败,岂不让你嘲笑。”
折下一支桃花,沈峤捻着一片片花瓣,复又言道:“你们这些士人读医书,不都是浅学一下辩证开方,好在集会时有话可聊吗?难道你还对见血的外伤疡科之道感兴趣?”
邓玄籍看她动作,调侃道:“沈娘子不是惜花人啊!”
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行医梦,邓玄籍心中忽然有千言万语想说:“沈姑娘,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但我心中‘士’并未比其他人高贵,我从来没有看不起医士,对谭太医、对你都是当作朋友来相交。”
“我带你来为宋将军治病,也绝没有利用你的心思,宋将军确是难得的好人好官,就算你未能治好,我也会保你无恙,不会有人来怪罪于你的。”
沈峤被他忽如其来的一大段话惊了一下,好在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保证,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咳咳”,两人抬头,谭太医在屋檐下冲他们一笑:“将军醒了,已经决意要彻底治疗,沈峤,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也会在旁给你打下手。”
沈峤笑道:“有沈太医在旁指导,我也能轻松不少。”
待他走远,谭太医古怪地打量着邓玄籍:“你那番话我都听见了,怎么突然和这姑娘说那么多?”
邓玄籍一愣,他知晓谭太医要说什么,打断道:“许是太累,想到了随口就说了出来,是我逾矩了。”
谭太医微微点头:“沈峤医术精湛,容颜又出众,你这样的少年人一时有些心动也属正常。但邓相已经令你母亲为你相看世家女子,若他知晓横生枝节,你让沈姑娘该怎么办?”
祖父身居中书令已有六年之久,在朝中并不多见,但毕竟年事已高,这一任期过去,恐怕就要致仕归家,如今为后辈打算,想要趁自己还未人走茶凉,再送子孙一程。
邓家与真正的顶层世家相比,底蕴大大不及,邓相正是想通过缔结姻亲,来使邓家再进一步。邓玄籍上前轻轻扶住谭太医,一举一动无不是翩翩君子的风度,笑道:“我对沈姑娘并没有什么想法,沈姑娘更是对我无意,大可令我祖父放心。”
谭太医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微微叹气,一个都不稍作休息,心急如焚连夜赶回;另一个早早在院中等候。在急什么?在等什么?
沈峤自不知邓玄籍与谭太医复杂的心思,既然决定要医治,她自然要把风险降到最低。
着令宋将军的手下找了一间干净简单的房间,将艾叶、檀香、苍术、白芷等药材混合,熏蒸室内,做古法消毒。又拿了一瓶酒来喷洒,偷偷混进一些医用酒精,就算无法做到无菌无毒状态,也比此时普遍的医疗环境好了许多。
宋将军见她尽力,心中莫名安定几分,打发走满脸担忧的下属,含笑道:“之前在京城请太医来疗伤,也没见他们这般用心。”
谭太医仍是笑眯眯的:“将军这是对老朽不满,指着鼻子在骂我呢!”
沈峤有条不紊地拿出自己的一套工具,这些小刀钳子之类的,都并非系统出品,而是由沈太医帮忙置办,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简单的外科小手术,沈峤的行为并不打眼。
将这些工具又做了一次消毒,谭太医也煮好了用于麻醉和止血的草药,他也不愧执掌太医院二十年,在这方面颇有研究。
用了谭太医的草药之后,沈峤稍稍测试一下,效果竟还不错,又看了一眼炉子上煮着的陈醋和床头用于照明的蜡烛与铜镜,不再犹豫,看向宋将军的旧伤,拿起夹子用烈酒先进行消毒。
沈峤再次将伤口打开,宋将军似有感知,肩膀微微一动,谭太医与儿子谭大郎站在一旁,见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就这样划开皮肤,暴露出里面的血肉,都暗自惊叹,好稳的手法!
鲜血涌出,沈峤拿过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白纱,往伤口一按,纱布瞬间变色,谭大郎还没见过这番场面,别过头去:“这……当真没事吗?”
谭太医瞪了儿子一眼:“禁言!”
沈峤手中不停,用钩子撑开刀口,让谭太医拿好,自己再次洗手消毒后,拿过镊子在皮肉中仔细翻找起来,宋将军微微□□一声,显然是能感受到疼痛。
看来古代的麻醉药还是不太够用啊。
沈峤终于找到了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渣,轻轻夹出,扔到床边放置的水盆里,略一挑眉:“将军的旧伤是木箭所致?”
看见这些黑黝黝的木头残快,均没有一粒米的大小,谭太医对沈峤的医术又在心中提升了一个层次:“正是,这些残渣,就算当时是我为将军清理,也未必能挑得出来。”
谭大郎望着那些碎屑,怔怔出神。
他本以为父亲为人向来慈悲和善,如此看重沈峤,不过是看在旧日同僚的面上,想要照拂一二。今日很可能是亲自上手,让沈峤从旁协助。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从沈峤划出的第一刀开始,整个过程都出奇的顺利,这个和他女儿一般大的少女,对人体的熟悉程度好似庖丁解牛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小邓阿峤都还懵懂不知情从何起,过来人谭太医一眼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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