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素月悬空,玉露沾衣。
邓玄籍身着绿色官袍,孤身打马穿过几重街巷,早早地来到望仙门,有宫中内侍在此等候,引他入内,等候圣上传召。
夜色缓缓褪去,悠扬的晨鼓声从远方传来,邓玄籍微微抬头,宫阙台阁巍峨矗立,隐隐可看到已泛出金色的天际线。
今日并无早朝,又有内侍来报,道是陛下在延英殿中等候。
邓玄籍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中一叹。
延英殿并非朝参场所,乃是陛下平日里休息与读书之地,只偶尔在此召见外臣。
他既非朝中大员,又非陛下心腹,能得陛下在此召见,恐怕也是要借此施恩祖父。
邓相儿女均早逝,膝下荒凉,唯有幼孙玄籍才刚刚出仕,还未长成。
他此次上书乞骸骨,京中已起了风声,邓家怕是要就此没落了。
陛下此时于延英殿中召见邓玄籍,意在显示自己宽厚念旧,让这位三朝元老安心离开朝野。
殿内并无过多装饰,邓玄籍敛神入内,不紧不慢地跟在内侍身后,神色恭谨,仪态步伐均挑不出半点错处。
两人停在一台紫檀木的桌案旁,案后空无一人,随意摆着几封朱批奏章。
内侍悄然退下。
邓玄籍始终目视前方地面,右侧书架后似有布料轻轻摩擦,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良久,殿中响起了一道略有几分沙哑的声音,似是染恙未愈。
“邓相的孙子,还算是一表人才。”
邓玄籍转身行礼,书架后走出一人,披一件明黄披风,衣着随意,双眼精光四射,不怒而自威。
“邓卿在潭州忙活了数日,只顾着宋将军的伤势,却让朕一阵好等。”
皇帝慢悠悠地言道,语气漫不经心,然而任谁也不会认为这只是随口一问。
邓玄籍斟酌语句,谨慎答道:“宋将军在楚地暗访,旧伤复发之际寻微臣帮助,微臣自然要尽心尽力,也是在为陛下效力。”
皇帝笑道:“那你知否知晓宋将军在查什么?”
“……天子密令,微臣无意窥探圣意,自然不会得知。”
邓玄籍心头一凛,只觉背上一片冷汗。
“自朕登基以来,朝野上下都觉得朕得位不正,心怀不满,邓卿也这样觉得吗?”
初次面圣,皇帝这一连串看似玩笑的诘问,压得邓玄籍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帝并非先皇之子,二十余年前,有边将叛乱,拥镇自立。先皇闻之,惊怒交加,派征西将军苏文铎前去剿灭叛军,竟是大败。
陇右三州失陷,先帝震怒,立斩苏文铎,要御驾亲征,太子劝住父皇,请命前去平叛。
之后朝廷势如破竹,收回陇右一道,太子声望更上一层,如无意外,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可还未班师回朝,太子就急病而逝,举世震惊。
先帝也因此病重,还未来得及重新挑选继位者,就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朝野动荡不安,先帝诸子为争大位血洗长安,诸藩王亦是蠢蠢欲动,最终,当时还是河间王的皇帝得即大统。
这二十年来,败走的诸王残余势力每隔几年就会跳出来一次,十几年前更是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那几日长安城中血雨飘摇,待到结束,又是一轮的大清洗。
邓玄籍的父亲,前金吾卫左司阶,也是在那场宫变中丧身。
也是这几年,方才彻底稳定下来。
“非常之时,自不可用常理视之。陛下应天命而出定山河,又如何是得位不正。”
皇帝闻言,大笑几声,摇头道:“什么天命?想杀朕的那群人可还没有死心呢。”
“你也该知道,江南士族向来对朕心怀不满,岭南更是有贼子流窜潜藏。你送来的那支弓,可是很有意思啊!”
听到此处,邓玄籍忍不住微微抬眼看了看案后的皇帝,却见皇帝也是面露微笑,直直打量着自己。
“潭州乃江南西道重镇,不容有失。你又在周边永州为官三载,对楚地有所了解。此次你调任潭州,最是合适不过。”
“朕命你为潭州下属化县县令,对外佐助刺史周同益,暗中配合宋将军巡防南境,挖出暗中藏匿的乱贼余党。”
终于尘埃落定,邓玄籍连忙拜谢:“微臣定当竭力而为,不辱使命。”
皇帝瞧了瞧他的绿色官服,笑道:“潭州是上州,化县又是上县,虽算升迁,却也未能让你换上绯色官袍。”
待到邓玄籍离去,帘幕之后出来一个阔面方耳的青年男子,身着赤黄色衣袍,腰系九环玉带。
“父皇,此时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既然看重这个邓家郎君,为何又令他出走长安?”
皇帝看着这个总不能令他满意的长子,微微叹道:“朝中得用的老臣,哪个不是在外历练多年?何况少年人的脾性,还需多做打磨。”
沈峤只睡到五更,就被窗外雨声惊醒,再无困意。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何夫人满脸疲态,神色紧张:“前半夜都还好,这雨一下,竟一下子又烧了起来,都失了神智!”
沈峤急忙赶到,不一会儿,范大夫等人也匆匆赶来。
看来昨日的抗菌中草药不太管用啊,沈峤皱眉,脑中苦苦思索,还能用什么药材呢?
她手下不停,取出自己最常用的金针,迅速用烈酒消毒一遍,几针刺下。马大夫上前搭了搭脉,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瞧了沈峤一眼。
沈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却忽然闻到身侧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草?”沈峤脑中一闪,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
何夫人微怔,拿出自己身上的香囊:“是我小女儿拿后院的花草随意做的,本来也该换了,这几天为了五娘的事,都忘了这茬。”
沈峤解开香囊,拿出里边的花儿,这一看就是小孩儿玩闹所做,各种花瓣混合,显得毫无章法。
范大夫几人一看,见都是些普通花草,并无什么异常,沈峤却看到其中一朵打蔫的紫花,长长舒了口气。
“何夫人,这种花儿,府上是否还有?”
沈峤挑出这支后世常用到的紫地丁,此时却还未有人发现它的作用。
何夫人忙令下人去挖,范大夫几人冥思苦想不得,不由出声问道:“我怎从未听闻紫地丁还可以入药?”
“自然是家传秘方,并不常用到,才一时没有想起。”沈峤淡淡道。
马大夫却挑眉冷笑道:“你养父不在了,自然什么都可以推给家传。嗯,你小小年纪怎么练的一手开刀之术,我却是有所耳闻。”
沈峤一愣,马大夫必然不会知晓前世与系统之事,那他话中所指的是什么意思?
范大夫与纪大夫也疑惑地看向他。
采药回来的下人打破了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沈峤稳定心神,不再多想,按照前世记得的方子开始配药。
“此方多年未用,若是当真有疗效,我自当赠与几位,或许令更多百姓少受病痛。”
此话一出,范大夫虽然意外,但到底是祖辈行医,也有不少家传,尚还镇定;纪大夫却是贫苦出身,从药童做起,到底是外人,连师父也未将看家本事教给他,更知道愿意分享的可贵。
马大夫嗤笑一声:“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沈峤亲自煎好药,床边婢子赶紧接过,待五娘喝下,沈峤又令她背部朝上,清洗过疮疽,敷上刚刚制好的膏药。
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时分,何五娘悠悠转醒,沈峤为她搭脉,见她脉象已无衰竭之相,透出一股生机,终于轻舒一口气。
范大夫几人重新把脉,也是大受震撼。马大夫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道:“我听说纪大夫见过沈娘子缝针,是不是她缝人就像缝衣服一样简单轻松?”
纪大夫有些不解,回应道:“是很熟练。”
“我听到一个传言,这些年南郊坟场每到夜里,都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是诡异。人们大都敬畏鬼神之事,不敢靠近,悄悄在坟场边上祭祀。”
沈峤迎上他的视线,眼色幽深:“马大夫的话让我搞不懂了,你不会觉得那响动是我搞出来的吧?”
“这事我也听说过,已经有些年头,与沈大夫能有什么关系?”范大夫抚须疑惑道。
马大夫直勾勾地盯着沈峤:“架不住有些人想浑水摸鱼,为了成名,连死人也不放过。”
“不然,沈娘子你能否解释一下,怎么你对人体,就如庖丁解牛一般熟悉呢?”
沈峤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以为自己去坟场剖尸,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我是怎么学的无需向你自证,你与其在这里捕风捉影,还不如好好精进一下自己的医术。”
马大夫被她讽刺,面上更加挂不住,当即冷哼一声:“今早有人去官府报官,状告自己父亲的尸身被人挖出来用刀划伤,又用线缝合。有更夫作证,常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进出。我听这描述,可不就是沈娘子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