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过了连绵的阴雨天气,风中寒意退散,湘水之上,波光粼粼。
正是樱桃花开的好时节。
春耕之际,上下官吏有半数都去了乡下,于阡陌之间劝课农桑。虽他们也未必比田里耕种的老农更懂,府衙的态度却是必须摆出。
繁樱如雪,刺史夫人广邀潭州城内的官家女眷,还有少数的商户人家。一群穿红戴绿的夫人小姐,纷纷前往距离衙门不远处的樱园赏花。
以往这样的活动,刺史夫人身边围绕着的,自然是司马、别驾等下属官员的女眷,郑夫人这样的商户,却是没有资格上前。
而今日,刺史夫人专门点出郑夫人,笑吟吟地邀她坐在自己身侧。
园中各人无论如何心绪流转,也都围坐上前,笑着向郑夫人道贺。
长史夫人轻握茶盏,走上前来,腕上玉镯在阳光下更显剔透:“郑二公子眼下也该到了长安罢,我就说郑夫人是有福气的,二公子高中的时机可真是刚刚好!”
郑夫人亦是心中欢喜,微笑点头。
按照朝中原本的规定,新科士子需得待选三年,方能正式授官。可说是三年,僧多粥少时,若出身贫寒,无人襄助,等个十年八年未曾得到一官半职的,也大有人在。
而如今,学鸿寄信回来,道是老臣纷纷致仕归乡,前些年的朝中清洗又有了很多空缺,陛下决意这一届的新科士子,不用经过三年待选,只要通过吏部的考试,便可直接授官。
甚至还暗示道,皇帝极有可能亲自出题擢选,还会查看答卷。若文章出众,能得陛下青眼,留在翰林京中,可真是一飞冲天了。
确是“刚刚好”,若早一届,就得在忧心中蹉跎三年时光,还要花费多少银子处处打点;若迟一届,朝中瞬息万变,未必能赶上这样的好事。
“阿弥陀佛,保佑我儿再遇贵人赏识,平步青云,富贵一生。”郑夫人原不信佛,如今却专门从妙福寺请了菩萨玉像供在家中,腕上珠串也不离手。
刺史夫人折下一支开得正盛的樱桃花,亲自为郑夫人簪上,笑道:“听刺史前日里言道,郑二公子在京中亦是出类拔萃,国子祭酒蒋大人闻其才名,邀他前去国子监为生员讲了一课,怕是不日就要上达天听了。”
京潭二地一北一南,相距甚远,消息不会那么快传来,郑夫人竟是不知,然而以刺史夫人的身份,必然所言非虚。
郑夫人按耐下满心的骄傲与欣喜,谦虚道:“我竟还未听闻,多谢夫人告知。学鸿能有今日,也多亏刺史大人力建官学,使潭州文脉兴盛。”
刺史夫人微笑受下,客气之余,并不显得亲近。
起先得知郑学鸿高中,她并非没有起过心思,将自家女儿许配于他。郑家门第不高,还需依靠自家提携,翁婿之间在官场也可相互扶持。比起嫁入高门,或许更能让她放心。
可那日去过郑家后,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沈峤与郑家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眼扫过,就清清楚楚。
才高中就迫不及待扔开此前婚约,这样的人他日得势,恐怕昔日落魄时别人给予的恩情都会被认为是自身污点,还是不要深交为好。
夫人们已经转变了话题,开始聊起近来城中的趣事。刺史夫人听得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沈峤的名字。
“听闻康济堂的那位沈娘子,一身医术竟是从死人身上练出来的,好生瘆人!”
另有人惊异道:“怎么会?我瞧她不过及笈的年纪,就有那般胆大妄为吗?”
郑夫人端坐椅上,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檀木扶手,面色依然端庄得体,仿佛毫不关心。
申时,潭州府衙公堂之内。
堂上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主审官员,并非周刺史,而是主管诉讼的通判刘大人。
沈峤与一位神态悲愤的男子前后进入堂中,抬头看一眼四周,见这位刘通判目光清正,不似奸邪小人,微微松了口气。
“大人,小人王二,我家多年前逃难来此,家父去世,未能落叶归根已是遗憾,没想到……还有人丧尽天良,连他的尸身都不放过!”
“还请大人为我做主,让亡父得以安息!”
面前这人刚一进来,就哭倒在地,不住地使劲磕头,周边几个衙役思及自己父母,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怎么会有人拿自己的父亲说谎呢?
一时之间,沈峤感到几道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刘通判为官多年,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不少,眼前此事纵然离谱,也不会轻易做出结论。
他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抚须道:“你如何肯定是沈氏女辱你父亲尸身?可有人证物证?”
沈峤分明看到这王二眼中精光一闪,像是专门等着这句话,立马回应道:“自然是有!小人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也明白不能诬告的道理!”
听他说得肯定,周边记录的小吏也不禁抬头扫了一眼沈峤,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娘子,背地里竟喜欢做一些仵作都不愿多做的活计?
沈峤并不慌张,甚至有闲情仔细观察古代的庭审。忽然想到,若是上辈子的那场医闹,自己能侥幸活着,或许也能作为原告经历一场现代的庭审了。
“来人,将此案的人证物证都带上堂来!”
不多时,一位鬓发花白,身形憔悴的老者随小吏上前,身上衣服显然穿了多年,颤颤巍巍地打量着堂内,显得有些畏缩。
他是南郊坟场那一片的更夫,那日夜间,正按往日的路线例行打更。经过南郊坟场时,却见大晚上的,一个白衣女郎独自在坟地待着,不知是人是鬼。
他看着诡异,又实在忌讳,并不敢上前查看,远远瞧了几眼就赶紧走开。没料到第二日,竟有人寻来,说自己亡父尸身被辱,请他作证。
初时听闻,那人说得凄凄惨惨,声泪俱下,他也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中的人了,自然是感同身受,震惊不已。
又听对方仔细描述了沈峤的样貌,他想了想,虽然不够确定,却觉得很像此人,再加上这王二承若若能替亡父讨回公道,必然重金酬谢。他一时迷糊,咬牙答应下对方为其作证的要求。
可一进了公堂之中,看见两侧神情肃穆的衙役,登时心中没了底。
刘通判扫了眼卷宗,以他的阅历,自然看得出其中的盲点,也不急着指出,慢悠悠地问道:“更夫齐五,看你之前的口述,是在八天前的夜间看见有人在坟场之中?既然如此,沈娘子可否说明,那日你在何处?”
沈峤稳了稳心神,脊背挺拔,眼神不遮不避,坦然道:“我与谭太医乡下出诊,连夜赶路。”
王二怒不可遏地瞪向沈峤,喝道:“你撒谎,有人证在此,还敢满口胡言。我父亲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没想到去后受此侮辱!
说罢,长跪在地,泣道:“大人,这妖女需得上刑,才能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王法!”
那更夫却被吓到了,他又仔细看了看神经,发觉记忆中那道身影实在太过模糊,可当堂翻供是什么后果,他万万不敢尝试,只好讷讷低头,不去看沈峤的眼睛。
沈峤目瞪口呆,她被这人一番操作整得很是无语,有些不敢置信,郑夫人找来的人会这样愚蠢吗?
她理了理衣摆,走到那更夫面前,目光直直地过去,让他避无可避。
“敢问老伯,那日夜间,你可有看仔细了?你离我又有多少距离?若是说不清楚,刘大人,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在诬陷我?”
刘通判只道:“是得说清楚才是。”
齐五心急如焚,频频看向王二,见他不理,只好颤声答道:“我是在坟场西边那条路上看见的,姑娘就在王二家坟前。”
有一小吏插口道:“我去过坟场查看,约摸有一百步的脚程。”
沈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隔着这么远,老伯当真看清是我?”
齐五话已出口,又见高台上刘通判冷冷盯着自己,知道此时已经不可挽回,咬牙道:“是!我常年行走夜路,并无夜盲症状,瞧得清楚。”
沈峤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让齐五感到避无可避,良久,才听她清冷的声音缓缓道:“齐老伯,你该知道我是个大夫,或许你年轻时眼睛不错,现如今,你早就看不清了吧。”
齐五一愣,还未说话,王二却是暴怒道:“你这小婢,是被戳穿恼羞成怒了吧?还想混淆视听,给证人没病找病,大人,您可万万不要听信她的鬼话!”
沈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此时王二在她眼里,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蚂蚱。
“大人,我此时还身在案中,自然不能妄加诊断。您可以从城中随意找几位信得过的大夫,来让他们看一看,这位齐老伯的眼睛到底病得如何?”
又转头看向齐五,她眼含笑意,在齐五看来这美人却如毒蛇一般,连她清棱棱的声音也变得无比刺耳。
“州府之内多位名医会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齐老伯不会不愿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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