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长安,风和气清,流水映碧。
吏部铨选在即,从各州县赶来的士子挤满了灞桥古道。
今科不必待选三年,这消息如一阵风吹进了池塘,令无数人欣喜若狂。
这一番刺激之下,今岁的长安城也较往年更为热闹。
此时四境之内还算安稳,但车马遥遥,路况颠簸,楚地士子结伴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了长安地界。
众人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前方高耸的古朴城楼,心中激荡难言。
这不是他们头一次来到长安。如若上次春闱赶考,是与这座城的匆匆会面,带着些破釜沉舟的伤感;那这次再来,就有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还欲再看,又想起自己风尘仆仆的模样,不愿被长安人看了笑话,纷纷放下车帘,理理头发,暗自回味。
“京城比之地方州府,真不知壮观了多少倍,怪道我等士子寒窗数载,就为了一览这长安春色!”
一个鬓边已生白发的士子神情激昂,似是感慨万千。周围不少人微微点头,他们来京数次,终于得中,比之少年得意的士子,更多了几分感触。
五十少进士,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郑学鸿窥他们神色,略有些不屑,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一派春风和煦。
“路途艰难,如今总算平安赶到。家中仆从已经先行前来,租下一处院落。”他笑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言道:
“若各位不嫌弃,可先行前往敝舍稍作休息,再令侍从去寻合适的宅院。我等修整仪容,恢复些气力。晚间我楚地士子结伴出行,同游曲江,把酒吟诗,迎风赏月,也算一件风流雅事。”
他年纪最轻,春闱名次却是最高,一路同行,又知其家中亦是豪富,这些时日来,言谈之间更是透出见识非凡,已隐隐成为这些人中的主心骨。
“既郑公子开口,我等也的确尚无去处,就不故作姿态了,只好厚着脸皮去贵府先行拜访。”
听他如此相邀,除少数几人推辞不去,其余人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均自答应下来。
郑学鸿也不在意别人心中想法,进京之前,他早已考虑过,自己家世低微,无人帮扶,这些同乡就是官途初始的最佳人脉。
而其余士子,亦是看重郑学鸿年少有为,且无婚配。若能得京城大官看中,择为佳婿,平步青云后能拉自己一把,此番交际就不算亏了。
掩下各自繁杂的心绪,城中有些拥堵,马车又行了几刻,终于停在了一座三进院落前。
家中有余力供养读书的,都不会是极贫寒的人家,看到这间院落,纵有所心理准备,仍不由暗暗吃惊。
三进的院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在长安租到,何况此处已算是好地段,四邻左右,说不准就有朝中官员居于此处。
各士子又对郑家的豪富,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郑家院落里,已有了多名下人来回洒水迎客,郑学鸿微微皱眉,摇头苦笑道:“还是来早了些,新采买的仆役手脚不伶俐,未能尽善尽美。”
明月湖临近曲江禁苑,四周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与流水绿荫相映,每逢节日,必然是笙歌鼎沸,游人如织。而湖上来来往往,规格各异的游船,则象征着来客的身份,客潮来临之际,常常一位难求。
许三郎拉着邓玄籍来到一条装饰华贵的船上,船头船尾高翘,船身由匠人绘制,有江水映衬,山岳孤云恍若就在眼前。
进了船舱,邓玄籍扫了一眼,见座中人即使并不熟悉,也都在长安城中还算眼熟,微微放心,挨着许三郎落座,并不饮酒,只偶尔吃几口热菜。
“邓郎外放出京,没有沾上地方豪杰的英气,怎地反倒更为沉默了?”
出言挤兑的是卫国公的孙子卫隆,累世勋贵,自觉宰相不论如何轮换,只要朝廷不倒,他家的爵位就一直都在。
对邓玄籍的家世,他并不看在眼里。
“莫非是邓相即将退出中枢,邓兄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来到这座画舫之上,心有不甘,觉得好日子即将到头,才说不出话,只想多看一眼这精美画舫?”
许三郎正要还嘴,邓玄籍却从桌下轻轻拉他衣摆,见他不愿,只好瞪了卫隆一眼。
“某不日南下,今夜来此,得见旧友风采依旧,心中怎会不快?此番离去,恐怕的确多年不会再回长安,来此画舫游船。”
邓玄籍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面上微带笑意。
又唇角微勾,不紧不慢地说道:“来日回京,不知今日画舫之上,能与某同游曲江者又有几人?”
说罢,他看向窗外最为华美的那几座画舫,所载之人除却王公贵族,皆是朝中一二品大员。看罢转身,淡笑着平视桌前众人。
卫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个的邓玄籍,是在说来日他定然功成名就,执宰为相;而他们却说不定只能终身凭借父辈的庇荫,安居在这条画舫之上。
“好好好!少年人就要有此志向!来,卫郎、邓郎,我们当浮一大白,来日朝中砥柱,必然有我等姓名!”
组了此局的李七郎立马出来打圆场,他出身士族高门,若如意外,父亲会是下一任中书令,诸人自然会给他这个面子。
湖上清风袭来,水波荡漾,船楼二层珠帘微摇,传出一阵清脆的打击声,邓玄籍忽地感到一股视线正盯着自己,虽无恶意,但他本能地不喜别人暗中窥探。
抬头望向楼梯之上,帘幕之后是个身着葱倩衣裙,白色幂篱掩面的女子,看其衣饰打扮,显然是官家女郎,并非船上歌伎。
见他发觉,登时一惊,略显慌张地退回房间,只剩珠帘摇曳。
邓玄籍稍一作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联。颇为无奈地看了身旁许三郎一眼,不愿在这画舫中再待下去。
许三郎见他无意,也是一叹,看来自家妹妹的心愿,终究是要落空。
二人略坐片刻,起身告辞,移船上岸,沿着曲江随意游逛,只见两岸灯火璀璨如星,再往远处看去,却宛如无边黑夜。
长安城中也并非都是富贵人家,能点灯如昼的,自不用说;只能借着月色来得到一点光亮的,贩夫走卒,不外如是。
邓玄籍轻叹口气,向身旁许三郎道:“京城百姓,能点灯者尚不足十之一二,我刚到祁阳时,有时连官衙里都难以找到一支蜡烛。”
许三郎笑道:“那你留在京中,谁能短了你的烛光?”
邓玄籍摇头,衣袖迎风飘摇:“朝中党争日盛,我若留下,必然困于择队;到了州县,也许拼尽力气,还能做点实事。”
说罢,忽然想到:“你怎地又将你妹妹带来?难道你不知……”
话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
许三郎明白他的意思,随手折下一支柳枝,遗憾道:“我和我哥都在船上,她又不会有事。原本我对她说,你需娶卢氏女增添助力,她才放弃。前几日有人试探邓相,言道想做亲家,邓相未提及卢家之事,却说你的婚事虽未定,却不急。”
他一脸玩味地看向邓玄籍:“邓相膝下无子无女,只有你一个孙儿,怎会不急?外边都传,这是要为你好好挑一位新妇,说不准还要看你的意思。我妹妹一听,这不又起了心思?”
“我拗不过她,才带她过来,有我兄长守着,不会有事的。”
说道此处,见邓玄籍始终面色淡淡,正色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潭州小娘子,想要娶她为妻吧?”
忽地,他想到了邓玄籍的调任之地,登时一惊,失声道:“我糊涂了,难不成你是专程运作去的潭州?这么说邓相也知道了?他竟然同意?”
邓玄籍并不直接回答,悠悠解释道:“此去潭州,可没有什么运作,陛下亲定,谁能运作?”
许三郎白了他一眼:“那你的意思,这叫做姻缘天定?”
久久凝望着河岸边的灯火,邓玄籍又想起了当日林中,那女郎果断的一箭,和她那句萍水相逢。忽然就很想看看,沈峤再次见到他会是何种神情,不由展颜一笑。
“我不过是想专注仕途,你不要多想,免得平白生出祸端。更何况,我就算有意,那女郎却未必,难道我还能强娶不成?”
许三郎听他说出“强娶”二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下河去,目瞪口呆地看着邓玄籍:“你这样一说,我更想跟着你去潭州看看,那位沈娘子到底是何等人物?”
邓玄籍接过他手中柳枝,轻点水面:“你若是有病去找她看,想必她也很乐意见到你。”
“你才有病!”
听邓玄籍打趣,许三郎笑骂道。
却见邓玄籍不再玩笑,而是多看了几眼湖上靠近岸边的一条游船,他打量片刻,见是十多位新科士子。
“有熟人吗?不去打个招呼?”
邓玄籍回过神来,摇头道:“是楚地的士子,应是前来参加吏部试,有眼熟的,却也不便打扰。”
随即转身离去。
船头上迎风而立的正是郑学鸿,他今日略饮小酒,有些微醺,定定地看着邓玄籍远去的背影。
如他没有记错,那日郑府之外,表妹与这人言谈之间颇为亲密。
他怎也在此处?
新结交的一位京城读书人举杯向前,看向郑学鸿目光所及,眉头微动,问道:“郑兄在京中也有相识之人?”
郑学鸿回头,虚行一礼,笑道:“不算相识,只是有些面熟,一时未曾想起来是谁。兄台久居京中,不知是否知晓那两人身份?”
“一位是陇右道监察御史之子,许恒;另一位是中书令邓相之孙,对了,他外放三年,方才结束,似乎就在楚地。”
郑学鸿微微点头,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神。
不知为何,他初次见到此人,就极为不喜,绝不只是因为表妹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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