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糊粥一锅

一见孙老爷震怒,绵慈堂上上下下皆是面露惶恐,就连老太太面上也有些许担心。飞镜瞧了一眼孙曦,正好被他逮了个正着,他的眼神就像蟹钳似的抓着她不放,非但不怕还示威似的瞪了她一眼。

飞镜哪里敢同他置气,立马低下头去装作无事发生,好像这件事同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孙曦讨了个没趣,有些愣愣,一副有气无处撒的模样。

“老爷,您瞧瞧您,怎么还这么爱生气呢?忘了前些日子万老神医是怎么同您说的?您这身子一多半的毛病,都是您这急脾气闹的。”

屏风外头飘来一句春风似的劝解,说话的正是五姨娘姚璧影。

说起来,姚氏也算是孙老爷后院里为数不多的老人了。这些年伺候起孙老爷来也称得上是尽心尽力。

孙老爷近年仕途愈发顺遂,他本就生的不凡,又养了一把浓美髭须,年岁渐长也不减当年清举风骨,反而更添岁月带来的沉稳老练,是而通房小妾不断,可比姚壁影年轻貌美的没她知冷知热,比她温柔贤惠的又没她娇媚小意。

是而这么多年下来,后院里的人来了又走,唯她犹如一根常青藤般紧紧攀在孙老爷左右,从未疏远离心。

恭颐族姬自矜身份多年,自然做不到她这般谦卑。

如此反倒让孙府里里外外的主子仆人们都觉得孙老爷是离了谁都离不开弄影馆——不然前年孙老爷回老家庐江祭祖,族姬称病卧床,他为何要单带着姚氏下了庐江呢?虽然不敢将她带入祠堂,可这也是天大的脸面了。

按照大业的礼数规矩,孙老爷与这姚壁影感情再好,也终不过一个妾室,旁人家从进门进来的侧室也不及她这份体面。然而孙老爷这个人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即便官海沉浮多年仍旧难改骨子中的执拗——早年前,孙家逼他尚族姬一事,孙老太太便与这儿子生了嫌隙。后来孙老爷当了家,这没解开的误会就更难解释了。

说到底,还是他们孙家贪心不足蛇吞象,当年只看到了恭王府的显赫门庭,孙老爷同恭颐族姬的婚事本就是他们孙家高攀。哪怕族姬母家近年来愈发式微,可骨子里流的还是皇室的血,即便族姬为人强势,即便孙老爷作为夫婿也难从她身上讨得半点情面,也只能悄悄忍耐。

谁家袍子底下没有一笔烂账呢?

天底下恨老娘的儿子多,可真跟儿子置气的老娘却还是少。孙老太太有苦难言,看着族姬在孙府说一不二,自然也是心疼儿子的辛苦,是而在妾室上也是无奈,只要恭颐族姬不说什么,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来也是奇怪,恭颐族姬性子刚直手腕强硬,可偏偏没有一回求到过老太太的面前。

“您又不是不知道六哥儿的脾气,您若是气坏了身子,我们这孙府上下又能倚靠谁呢?六哥儿还小,身子又弱些,自小娇养长大的。您慢慢同哥儿说,哥儿难道还能不明白吗?”

屏风那头又传来劝解,飞镜歪头看着屏风上映着姚氏纤细的腰肢,眼底满是玩味。

“他还小么?过了这个月就要下场科考了!不中就算了,万一中榜,难道要我瞧着他在御前也是这副目无尊卑、泼皮无赖的模样,等咱们全家都被他给害死了,我才着急么?!”

不劝还好,这一劝倒像是点着了孙老爷的屁股,。飞镜听着这般重话,心里暗暗叫苦,却是大气也不敢出,脑子里还想着怎么这对父子如此不对付,隔着屏风吃饭都还能吵起来。

“哪里就有这么危险了呢,六哥儿是嫡子,是咱们孙府最聪明的一个了,怎么可能.......”

姚氏的话还未说完,却被同样火冒三丈的孙曦一口打断——

“目无尊卑?泼皮无赖?”

孙曦冷笑,恶狠狠地看了屏风上的一对影子,咬牙切齿道,“人都道‘父慈子孝’。父慈,子才孝!我竟不知这天下竟还有这样的老子!不盼自己儿子高中,反而求神拜佛希望儿子名落孙山!有这样的父亲,我这泼皮无赖的东西倒也不知道该将一腔孝心托付何处了!”

.......

嚯,这孙家六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胆子够大的。

飞镜看热闹不嫌事大,默默在心里给孙曦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话音未落,屏风便被人一脚踹翻,只见被姚氏拦着的孙老爷怒目圆睁,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来!来人!给我马上将这小畜生绑了!乱棍打死!打死!”

“诶呦!这是做什么呢?!”

终于,老太太头痛扶额,出言打断。但显然她对这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田家小姐还在这儿,老爷你要教训小六,也得给田家小姐面子啊!”

孙老爷看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飞镜,正拼命压火,结果这头孙曦抢先一步道,“老子七尺男儿顶天立地!需要她一个女儿家的面子做什么?要捆便捆,要打便打!父亲,您最好这次直接将我打得下不来床入不了秋闱才好,如此您不就如愿了么?这可比求神拜佛来的容易多了!”

孙老爷大怒,“你敢在你老子面前称老子?我只问你,你是谁的老子?苍天啊,都是你母亲平日里只管一味宠你,只叫你愈发不知天高地厚来了!来人!愣着干什么,给我将人捆出去!”

姚氏早已梨花带雨,“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六哥儿!六哥儿!您快给老爷认个错啊,您自小体弱,怎么能挨板子呢?”

孙老爷,“你休要再给他找理由!”

与此同时,孙曦扭过头去,看都懒得看姚氏一眼,从鼻子里挤出一丝冷笑来,“小人终是无规矩。”

.......

真行啊,这是生怕他爹的板子打不上身上啊。

飞镜倒吸了口凉气,求救似的抬头看向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也正好望向她,二人四目相对,却发现对方眼底皆是无可奈何。

孙老爷当即摔了茶盏过来,残留的茶水溅了一滴到飞镜脸上,吓得她微不可闻地一抖,抬头一看,孙曦更是狼狈,半张脸湿了仍旧是一脸倔强。

“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你学了这些年的圣贤书,先生就是教你来侮辱长辈的么?”

“她算我哪门子的长辈?父亲自降身份,却不要拖我们孙家下水!”

“好好好,来人!来人!”

小厮们连忙一拥而上,当即就要将孙曦捆了,却被孙曦一把甩开,“父亲,这里又不是公堂,何必多此一举?我自己走!”

老太太要上去拦,可是孙曦如此出言不逊势必逃不过一顿毒打。此刻绵慈堂乱成一团,全然没了往日沉静出世的氛围。慌忙中,谁也不知道姚氏身旁的婆子偷偷出去寻了五少爷孙骞来。

孙骞本在自己院子里温书,慌忙被叫过来也是一脸茫然。可到了绵慈堂,见到这般场景,心里也明白了五分,脚还没进院子,扭头就要走。

结果就听到自己姨娘的哭腔响起——

“五哥儿您可来了!你快劝劝你爹爹吧,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弟弟就这么被人扒了裤子不成么?!”

飞镜扭过头去,正巧看到孙骞正望着哭哭啼啼的姚壁影,目光比三更的夜还要更深一些。

姚壁影正拿着帕子拭泪,倒也是被自家儿子的目光吓了一跳,但只做看不到,起身上前,将他拥至孙老爷面前。

屏风慌乱中不知道已经被哪位奴仆扶了起来,他偏头看了一眼屏风上的女子纤细微垂的脖颈,要走的脚步钉在原地,只得“扑通”一下便在孙老爷的面前跪了下来。

“父亲三思!六弟做错了事,自然应该受罚。只是他身子弱,他这个样子,我做哥哥的也有错,就让我来替他受罚吧!”

“三思?你们一个个的都劝我三思!可难不成就要看着这混账一路作下去,让咱们孙家跟着落难才肯罢休么?!”

孙老爷如今也是气得连连咳嗽,此刻又见众人没有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不觉仰天长叹,一把甩掉手上的棍棒。

“他这混账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若能有你半分谨慎,我便是此刻死了也可瞑目了!罢了罢了,这混账丢人,断没有脏了旁人院落的道理!来人,让他滚回自己的院子受罚,给我狠狠地打!完了自去祖宗排位面前跪着!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送饭放行!”

这话便是说给恭颐族姬听的了。

这好大一通闹剧,飞镜今日也算长了好大一个见识。本以为是简简单单的一顿饭,结果第一面就撞破了孙家父子不睦,飞镜回了寒江阁后却也是不再敢轻易出自己的院子了。

其一是为了避避风头,其二也是她今早受了如此一遭,虽然闹得的确精彩,但她实在是没什么看戏的精力了。

刚回了屋子,元宝儿乐颠颠地跑过来,飞镜也没了陪它耍闹的力气,让风来卸了珠钗,连衣服都没脱便昏昏倒在床上。昏昏沉沉间梦见了自己的鼻子变成了烟囱,鼻孔里冒出的气儿滚烫。

少辛急得连忙要去厨房要姜汤,却被风来拦住。二人面上仍有些尴尬,风来对她说,“今儿六哥儿跟老爷大吵了一架,追其根本也同咱们小姐有关。此刻你如此张扬叫厨房张罗姜汤,只怕被有心之人听了,要说咱们小姐是好深沉的一颗心,特意装个病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可是小姐就是真病了啊,她们不信,只管叫她们自己来看好了。”

少辛语气有些愤怒,但不是对风来,她也知道这话说得对,又愤愤道,“可小姐看着病得不清,我也是想着不好声张,这才不敢叫医生,只敢去要姜汤的。”

越说到后面语气越委屈。

风来继续道,“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就说明你也不笨,为何不多转个弯呢?只说是下头丫鬟里有人偶感风寒,来要一碗不就行了?”

少辛闻言裂开了嘴,“对啊,我这就去办。”

走出了五步远,忽然又扭过头来看风来,“不对啊,你说谁笨呢?”

“快去吧,小姐等着呢!”

风来不理她,挥了挥手便进去服侍飞镜了。

因着发烧的功夫,飞镜这一觉直睡到亥末方醒。她头脑仍旧昏昏,身体各处都酸的很,仿佛她睡得不是孙府的蚕丝锦被,而是田庄农户的马圈。

少辛端了碗粥来,见飞镜喝了后才跟飞镜和风来抱怨道,“厨房的那些嬷嬷们真会看人下菜碟,我不过是要碗粥,还得受她们的气!呸,我看咱们院里从前也有个小厨房,只是好久没用了。等过段日子找人收拾出来,我来做。以后小姐想吃什么,我来做,不比她们做得差!”

飞镜与风来对视一笑,主仆三人守着昏昏暗暗的摇晃竹影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忽然听到前方有人通传,“田小姐,陈嬷嬷求见。”

陈嬷嬷是恭颐族姬的陪嫁丫鬟,这大晚上的,什么事儿值得她亲自登门呢?

真是片刻都不得清净了!飞镜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却只能连忙道,“好糊涂的丫头,还不快请嬷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