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暗夜旧疤

飞镜二人从祠堂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那婆子脸色十分不好。

飞镜下意识有些担忧地去看风来,风来倒是脸上有些讪讪,可目光仍旧坚定,见到飞镜她们出来赶忙上前来迎。

那婆子倒是也算头脑清醒,虽然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同飞镜行了礼,接过食盒之后便离开了。

主仆三人便往住处走。

这一路倒是无话,飞镜身子不适,风来没有开口,她便不会再问。

毕竟她其实早看明白了——

左不过是那婆子趁着单独跟风来一处,故意来打探她们寒江阁的消息罢了。

更何况她能这么顺利的跟风来单独相处,本身这其中也还有飞镜的功劳呢。

思及此处,飞镜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来。看看现下这氛围,估计风来也做出了她想要的选择。

其实飞镜也并非步步紧逼之人,当时存了心放她跟积善堂的独处一室,也是想让她再考量一番。即便是主仆,也都是一颗心两只手的人,什么都得有个你情我愿来。多给旁人一条路,也是给自己一条路。

今夜那婆子脸色如此难堪,只怕风来是自己亲自断了积善堂的退路。

壮士断腕,风来也算是间接地跟她表忠心了。

她做到如此地步,飞镜也算是完全放下心来。再试探下去,只怕再忠心的人也得寒心了。

待三人回了寒江阁,张嬷嬷正在门口候着,见她们三个回来了,这才自己安下心来回房休息。少辛特特意避开了张嬷嬷,还真不知道去哪寻了只小铜炉子来,就在卧房里偷偷烤起甘薯来。

这几日连下了许多场雨,到了夜里更是凉了许多。飞镜仍有些低烧,早早地就被风来赶到床上,拿好几床厚被子捂着。她就斜倚在床前,看着少辛拿着蒲扇点火。元宝儿不知何时趴在了少辛脚边,吓得风来连甘薯都不敢递给她,只叫飞镜少辛乐得直笑。

“你还是小点声吧!等引来了张嬷嬷,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呢,”

风来将那甘薯丢过来,少辛一伸手就接住。看得出来她常干这种给自己开小灶的事,没一会儿屋子里便飘来了阵阵香甜气息。就连一向心情不形于色的风来,也是忍不住地吞了吞口水。

飞镜早就困得上眼皮黏住下眼皮了,可闻着这味道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早睡,非得吃到这第一口甘薯才好。

风来又是无奈又是觉得好笑,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我们小姐够好伺候得了。这一天又病又累的,只求一口甘薯。要是这愿望都不满足,我着实也是不忍心再扮黑脸了。”

飞镜也笑,“我也就这点爱好了。”

寒江阁这厢正其乐融融的时候,另一头积善堂却是阴云密布。

恭颐族姬已卸冠解发,一头青丝流泻脑后,两个侍女站在身后拿桃木梳沾了桂花油替她细细护理。她面前立着一对缠枝芙蓉绢屏,方才那送食盒的婆子就跪在屏风的另一头回话。

“太太算是白疼风来那贱蹄子一场了,她闹了这么一出,您不要她的命还给了她新的差事,已是天大的恩赐!结果这小蹄子以为自己抱了寒江阁的大腿,真不知自己姓什么了!转眼就跟咱们分得清清楚楚的,老奴怎么问,这小蹄子死活不开口!”

“还口口声声说她只知道伺候田小姐,旁的是一概不懂的。”

恭颐族姬听着,从鼻子里挤出一丝冷笑来,举着铜镜的手背上不觉有几根青筋浮起。

“我当日还想这田家的丫头也太大胆了些,一个人也敢到我们孙家来。”

“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她,这丫头倒也有几分手段。这才几日?就叫风来这般死心塌地跟着她了。看来她还真想攀我们小六的高枝儿了。”

她身边还站着一婆子,那婆子夫家姓韩,当年是恭颐族姬的陪嫁丫头。如今族姬身边也就只剩她这么一个老人了。韩嬷嬷在这孙府内也是十分的有体面了,她添了盏净口的参茶来,奉到族姬面前道,

“雀鸟再有攀高枝的念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努努力想要栖在灌木丛里,说不定就成功了,可要是不自量力想栖在轩辕柏上,只怕是几辈子都不能够呢。”

族姬也满意地笑了,挥退了那外面回报的婆子,呷了口茶漱了漱,慢条斯理地吐到韩嬷嬷又端上前的净盆里,“可不就这么说呢,田家小姐还是太年轻啦……”

她抬起头来看着韩嬷嬷笑,“没吃过苦,没受过挫,以为这世上都是一帆风顺的好事呢。”

“听说,绵慈堂也不想她当六哥儿的媳妇呢!”韩嬷嬷拿了白棉布来替她擦了手,徐徐道,“别看老太太着急忙慌地送了个得力丫头过去,我看老太太也不是诚心对她,一见面就要给她张罗婚事呢。”

族姬闻言“噗嗤”一声便掩嘴笑了起来,“这倒是奇了,老太太多少年没出山了,成日里吃斋念佛的我还以为她老人家早练出一身的舍利子了,看样子还是舍不下这红尘俗世呢。”

韩嬷嬷也笑,服侍着族姬歇下,替她放下帘子,“咱们六哥儿文曲星下凡,老太太舍得下谁也舍不下他呢!”

“偏你个老油子嘴嘴甜!见天儿地哄我高兴。到时候人家都骑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了,我还被你逗得直乐呢!”

族姬这可真是谦虚了,谁能有她算盘打得精呢?

不过是自谦的玩笑话罢了。

待放下了帘子,族姬的声音又从妃色纱帘内飘出——

“对了,晴颜的船儿也怕也该过了扬州了吧?”

韩嬷嬷答道,“可不是么,今早刚来的信,说是这几日水上顺风,程家的船跟差了翅膀似的,此刻只怕都到铜城了。”

“竟然这样快,如此算起来,只怕过不了两日便要入京了。”

族姬躺在床上慢悠悠地琢磨,“晴颜这丫头好是好,只是姐夫一直外放,至今未有回京的动静。苏杭再富庶,比咱们长安城还是差些。姐姐想跟咱家攀亲的心愿已久,可我只剩下曦儿这一个没成人的孩子。从前没成器的时候便没看上晴颜那孩子,更何况是如今?倒还剩个小五,可那孩子是个庶出,又配不上晴颜了。偏偏姐姐不明白呢!”

话音未落就是长叹了一口气。

韩嬷嬷在旁边安慰,“恭显族姬至今未曾明说,又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会为当年一句玩笑话当真呢?说不定程家这番过来,也是想请太太在长安城内给程小姐挑上一门好亲事呢!”

族姬冷笑,“那可是我姐姐,她开没开玩笑我一听便知。不过如今那个姓田的还在咱家,老爷又是猪油蒙了心,在这事儿上跟我死命较劲儿!我倒是还盼着晴颜那丫头快些来了。”

“这不就快了?老天爷都刮风助您呢!”

族姬大笑,“好了好了,你个老太婆今夜可是把奉承话都说完了,你也快去歇歇吧。只怕日后有的慢慢熬呢!最好我儿今年一次即中,叫他们都看看我儿到底能力如何,还敢往上凑不敢?”

“六哥儿面上看着混不吝,其实最是有主意有本事的一个。太太且放宽心等着吧。”

“可等不得啦,弄影馆那边可是处处盯着咱们呢!只怕还得从那个田飞镜身上下手,最近派人盯着点,一旦发现了立马悄悄儿来报我。”

“您就好好歇息吧,这点事儿哪用您亲自费神呢?”

韩嬷嬷替她掖了掖被子,手却被族姬一把抓住,“不想不行啊,秋浦,咱们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细细打算之后才有了如今这份田地?王府颓势已久,咱们自个儿再不替自个儿多想些,以后不光是咱们,就是大姐儿,三姐儿,小六都得跟着被人欺负啊。”

黑暗里,族姬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惶恐看红了韩嬷嬷的眼。韩嬷嬷也是艰难一笑,外人只道恭颐族姬在孙国公家说一不二,羡煞旁人,可谁人知道这些年来孙老爷待她一向是恭敬有余恩爱不足。族姬的苦不过是打破了牙齿和血吞罢了。

“太太别这样,老爷心里也是有您的。”

然而族姬的声音仍旧冷静,听到这话倒是哑然失笑,过了许久,韩嬷嬷以为她睡去了,才听到纱帐里又飘来一句,

“秋浦啊,你说……”

“……这么多年,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没等韩嬷嬷说话,族姬又道,“罢了罢了,热不热又如何呢?这辈子不也就如此了么,我是他的妻,他是我的夫,这辈子只有我能入他的坟,也只有我的名字能同他刻在一块碑上。弄影馆的再好,也不过是妾罢了……只有我……只有我的牌位是有资格同他在一起的。”

“你也自去歇下吧。明日,又是新的一天了。”

韩嬷嬷无话,只是替她整了整帘子,替她关门的时候,还有隐隐听到女人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着“罢了”。

那一声声像是晨钟暮鼓似的“罢了”,也不知劝的是旁人,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