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深藏不露

正事俱已妥帖,孙敏也放松了不少,见案几面前正摊着一本书,便随手拾起翻看。飞镜一个没注意,就比她慢了一步,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见孙敏脸上的笑已是诡异一僵。

气氛微妙,只有窗外雨打在竹林里的窸窣声仍未停止。

孙敏本就是个极其嗜读之人,见飞镜案头几前总有两三本书闲放在四处,心下便多了与她亲近的心思,谁曾想拿起的这本写着的竟不过是些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

“......我竟不知你在院内看的都是这些不入流的......不入流的禁书!”

孙敏连忙将那本明显多次翻看的话本子丢到一旁,俊俏的脸上不知何时早已通红,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你从前在乡下,我看你举止得仪,说话得当,本以为是个可托付的。但如今看来,这乡下到底不比长安,你要学的还很多。日后这些书全都得烧了,再不许看了!”

说话间又看了那书一眼,倒像是那书皮便是长了獠牙的妖怪似的连忙扭过头来。

飞镜连忙冲着少辛使眼色,让她赶忙将明面上的话本子尽数收起,又赔笑道,“姐姐教训的是,是飞镜糊涂了。本不是在看这些的,不过是累了随便翻了一翻,日后再不敢了。”

被孙敏撞破自己看话本的事,飞镜自个儿也是十分懊悔——不过倒不是懊悔看了不该看的书,而是暗自懊悔自己病了之后连意识也有些松散了,竟然忘了将书收回去便敢迎接孙敏进门。

其实飞镜看的也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玩意儿,那些都是如今长安城里正流行的戏折话本,在空山楼白石馆玉露阁等一众长安名楼都是供不应求的。就拿孙敏嫌弃的那本,便是出了名的好本子,白石馆为了独占一份特意买断了本子和说书人,就为了在这长安城内只有在它白石馆内可以听到。

这话本子被白石馆从去年说到今年,说书人来来回回敲坏了三块枕木,可为了这话本子到白石馆买茶水的宾客仍旧络绎不绝。

飞镜手里这本也是费了不少气力才得到的呢。

是而她嘴上答应地殷勤,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烧了去的。孙敏何等机敏,自然是看出了她眼底的不舍,当即眉头一皱,“飞镜,你既喊我一声姐姐,那便当着我的面将这禁书烧了,也算是叫我心安了,如何?”

飞镜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紧逼,就连拿着本子的少辛也是愣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其实孙敏如此也是可以理解,大业礼数一向对女子严苛些,好像这世间的风气都是由女子塑成,男子尽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白石馆的大门高声叫好,写文称赞,然而倘若是女子案前被发现这些玩意儿,那女子自己这辈子不但算是完了,就连自己的姐姐妹妹们也得受牵连。

少辛可知道飞镜多看中这本子,当即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飞镜眼神拦住。

飞镜无奈地冲她笑笑,扭头来望向孙敏的时候已是看不出失意来,“还是姐姐想得周全,风来,去取炭盆来,少辛把书给我。”

“小姐......”

少辛小声反抗,然而却被飞镜瞪了一眼,只得将书抵还给她。

风来虽没有说话,可动作却很慢,飞镜不满道,“风来,没有吃饭?”

孙府常备的都是极好的白霜炭,燃起来快极,不一会儿火盆里便已熊熊,孙敏嘴角噙着笑,只是望着她,也不再说话了。

面上装得再大方,可事到临头了飞镜还是舍不得起来——这种上等话本子得来不易,飞镜看得仔细,如今刚看了大半,后半部分还未曾了解。

于是又忍不住多嘴一句,“姐姐,这书本是一位故友赠我的旧物,我当着你的面将它锁到柜子最低层,今儿......就先不烧了吧?”

大约也是底气不足的缘故,飞镜语气里竟也有了些撒娇耍赖。然而孙敏俨然是一位铁面无私的判官,脸上虽笑着,可嘴上却是半点不放松,“故友却赠你这种玩意儿,陷你于不义,想来也并非益友,妹妹日后还是少接触为妙。”

此话一出,便是再无回还余地。

“早就.......早就不联系了。”

飞镜扯起嘴来费力一笑,眼底失望遮也遮不住,指甲盖不自觉在书背上掐出痕迹来,但到底还是狠下心来,闭眼将书往那火堆里一丢,便再不看那火盆一眼了。

孙敏这才满意地笑了,拉着飞镜的手道,“好妹妹,你也不要怪我。你现在年纪小,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也是常事,待我回去叫溪鸾挑几本适合你的给你送来解闷儿。咱们女子可是不得走错一步的。”

飞镜点点头,“姐姐待我好,飞镜是知道的。”

孙敏也不再说些什么。要不是忽然撞破这事,她早就要走了的。如今也不咸不淡地同她聊了两句便也离开了。

即使孙敏走了,然而寒江阁的气氛仍未活络起来。整个寒江阁都随着飞镜显得有些低落,只有屋外的雨仍旧下着。风来端了杯热腾腾的酥酪来,然而飞镜也头次没了吃的兴致,望着外面的雨幕生闷气,“下下下,都下了一日了,也不见停,叫人憋闷地厉害。”

风来知道飞镜心里生气,但又无法表露只能跟这雨幕斗气,只是安慰道,“小姐也别太难过了,我同二门上的护卫章宏是同乡,在他面前也有几分情面。他们比咱们好出去,等我见了他,请他帮您找找呢。”

飞镜嘴硬,“我在说下雨,你同他商量什么?”

一句话堵得风来更不敢多说什么了。倒是少辛在外面忽然喊了声“小姐!”

飞镜顺着窗往外看见,只见少辛站在庭院里,双手抓着一团黑乎乎看不清五官的玩意儿,脸上也是不少泥点,狼狈道,“小姐!怎么办啊!元宝儿掉进泥坑了!”

一人一狗此刻具是十分浪费,尤其是元宝儿,一身泥浆早已看不出来原本毛色,一见到飞镜还拼命摇尾巴,更是将泥浆又甩到了少辛脸上。只听少辛连连惨叫,“啊!臭狗!不许摇!我要把你的尾巴砍了!”

惹得飞镜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骂了一句,“呆狗。”

笑了之后,终于不甘心道,“那本子我还有一大半没看呢。”

刚到前厅门口,元宝儿便不要少辛抱了,四个蹄子印着小梅花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飞镜从风来手中接过温热手帕,亲自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给元宝儿擦身子。

“嘿,你这时候倒是乖了。看来你这小巴狗儿也会看人下菜碟啊。”

少辛笑嘻嘻地蹲在一旁帮忙,风来还是有些怕它,只是在一旁打下手,并不上前来。等到元宝儿又变成一条干干净净的小狗之后,飞镜忽然道,“对了,风来,你方才说,你在二门上认识人?”

风来忽然被点名吓了一大跳,听到飞镜来了兴趣,连忙道,“认识的,之前我处境不好,私底下做了些零碎手艺,都是托章宏送出去买的。”

飞镜这才抬起头来,认真道,“他可靠么?可也是积善堂的人?”

风来连忙摇头,说到章宏,她不觉眼眶泛红,叹道,“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只是命苦些,早年父母都没了,自己孤零零一个被卖到这孙府里来的。明明是干活最多的,可因为是贱籍,如今仍旧只是在二门当差罢了。当时我在孙府,人人避而不及,也只有他非但不怕被我连累,还常常帮我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此话一出,风来自己脸就红了。然而飞镜却是一脸若有所思,兀自起身进了内室,从贴身的包裹里拿出一沓纸来,又叫少辛取来纸张,仔仔细细地包好递给风来。

“喏,那你明日若是有空就让他拿着这个分别送到长安各家酒馆去,不拘是空山楼、白石馆还是玉露阁,便说是‘梦川茫茫客’新写的本子。若是他们有人说要看看,那便只给他们看上三页。少于这个数,是不可以的。”

飞镜老练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两?”

“三十两。”

风来少辛具是深吸了一口凉气,而飞镜却继续道,“若是顺利卖出去了,你那个同乡也不会白跑一趟,我单独给他五两银子算作感谢。”

“五两?”

风来觉得自己不认识面前的女子了,她意识里的小姐是多么贤良恭顺的女子啊,在这孙府知礼守节,虽则旁人不说什么,但底下的人看在眼里都说她家小姐通身官眷做派,哪里像是乡下来的呀。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站在她面前一脸轻车熟路地安排她,还尽是些她想都不敢想的出格动作。

风来接过书稿来,飞镜见她们都被吓到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掩嘴一笑,笑得那叫一个闭月羞花,含羞带怯。

“其实这本还差个结尾,只是......你们这孙府实在花销甚大,手头......手头有些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