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破碎

军营内的士兵受伤不少,好在并无重大的伤亡。失了主帅,一起全都惊慌起来,见到贺家兄弟归来,这才安下心来。

贺成溪整顿军务,贺云州便向着那个安静的帐子走去。一别七日,日日有传讯,不管后事如何,这个时候总得安慰安慰她。

“妍娘,我回来了。”

帐内隔绝了外界的湿寒之气,氤氲着温暖的馨香之气,让他放松了全部的身心,破碎的神魂如同碎裂而不能再继续支撑的骨骼一般摇摇欲坠。

这里太安全了,让他留恋到展示自己的软肋。

一道青衣一闪而过,一个陌生的少年向他窜来。化成了人形却依旧保持着狐狸的习惯,鼻子翕动着像是闻见了什么好吃的。

“碎了?”小戚围着他转了两圈,邀功一般向妍娘道。

他正想继续说,两片唇瓣便被封住,贺云州下了禁言。

他竟不知道灵狐的灵敏嗅觉到可以闻出体内神魂破裂。

“什么碎了?”妍娘看出了贺云州状态不好,刚刚长时间的遮天蔽日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绕着贺云州一圈,细细查找,没有看出血迹才安下心来。

“是这个碎了。”贺云州握着那只温软的手,只觉得那片黑暗里,那些不得见人的情感如同着了火一般,配合着神魂的灼伤就要将他挫骨扬灰。

妍娘的手在他的指引下摸到了金丝衣下蓬勃的心跳,一时红了脸,慌乱抽出自己的手,背过身去。

“怎么……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变得这样了。”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冰魂雪魄般的人第一次这样直截了断的服软,并无以前觉得的难为情。

原来这般,也很开心。他展开妍娘的手心,将怀里的东西递给她。

“是这个碎了,你帮我修一修。”

手中出现的赫然是那个平安符,断面完整,一看就是锐器斩断。

“不小心断了,还能修吗?”

妍娘看着小巧的绣纹断裂,虽然是亲手做的东西被损坏了,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待她做的东西如此上心。

“能修的,不过我要做一个新的给你。里面的符咒可有帮到你?”

又想到自己低微的法力只能变些花草出来,妍娘又道,“没有也……”

“有帮到!”贺云州陡然提高的音量将妍娘吓了一跳。

“有帮到。”他重复一遍,那遮天蔽日的黑暗中,被蒙蔽的双眼所看见的第一抹亮光,便是这平安符发出的。

像是久经沙漠的干涸旅途中,极限求生的人已经失去了生的欲望,在那里遇见的一泓清泉。甘洌,清甜,直击心弦。

气氛一时微妙起来,手中的平安符越发的烫手,深后的高大身影也越发的触目。

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么快,为什么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还未等她想下一句话,被禁言的小戚跑了过来,愤恨的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扭头示意贺云州。

快解开!解开!

他好不容易修成人身第一天就多灾多难,见到了这么个冰冷的大冰块,还试图抢走他的主人!他可不笨,及时打断这些,他就可以独占妍娘。

小戚幻成人身之后,成了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因为未曾涉世,更显得他纯白无暇,只是被养的有些娇惯。

妍娘习惯性摸摸他的发顶,一如他还是狐狸时。

“解了吧。”一双水瞳看向贺云州,看见他慌忙收起刀剑般刺向小戚的眼神。

不准乱说,他警示那只笨狐狸,换来一个得意洋洋挑衅的眼神。

禁言解开,如同装满瓶子的蹦豆哗啦啦争相抖落,小戚的话又密又急。

本就缺少了半个神魂,此时贺云州被吵的心神不宁。他闭上眼,还算好受些,只是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茶花香味。

他蓦然睁眼,上下检查着妍娘是不是受了伤,“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小戚看看贺云州,又看看妍娘。自知闯了祸,胆战心惊的往角落里躲。

可那些小动作怎么可能躲开贺云州的眼睛,轻轻扯过妍娘的手,上面两个血洞已经开过了花儿,又被小戚化形时脑子不大清楚啃的参差不齐的剩下一点子花梗。

妍娘到底是不习惯,试探性往后挣了挣手,却被冰凉的大掌握得更加紧。

“别动。”他轻声道,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抓住短短的花梗,如同对待的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妍娘只觉得周围忽而安静下来,静的能听见针落的声音。他神情认真,将自己的手抬高,高挺的鼻梁甚至要戳到手背。

凉风袭来,他在帮她吹伤口。如松雪初落般的声音惊得人心如鼓擂,“疼吗?”

妍娘只觉得喉间团着一团火焰,干涩地炙烤着,让她说不出话。她看见他纤长有力的睫毛低垂着,胸腔里是极速跳动的心脏,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注意力全然在自己身上的兴奋与快乐。

一点也不疼,她看见他长指拈诀,金色的法术渗入皮肤周围,缓解酥麻的疼。

皮肤恢复如初,角落里的小戚见此才壮着胆子挤到两人中间,凑过脑袋来想要舔一口。

他依旧是狐狸的习性,却被贺云州一把推开脑袋。

“你若是学不会如何做人,便回去找你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本想说让他找回二尾狐的族群,却想起沦陷的通州城,城郊的那片蓬草堆里的狐狸也不知如何了。

都是他的错,身为神明,却不能救世。

贺云州如是想着,脸色越发煞白,来自内心的愧疚与破碎神魂的折磨让他看起来处在紧绷着的崩溃边缘。

“贺云州,你休息一下吧,就在我这里好不好?”妍娘将自己的小床铺好,一个温暖的小窝,温馨而安全,对一个即将破碎的人具有足够的吸引力。

他也想找一个地方忘记现在的一切,忘记将来的困苦。

他脚步虚浮顺着妍娘的指引躺在她的床上,近十日的未眠,可心中的焦虑却紧紧牵扯他的理智,让他不敢闭上双眼。

“睡吧,睡一会儿没事的。”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直通灵台般扫去内里的阴霾,让他放松在她的体香中沉沉睡去。

小戚被赶到了贺成溪的帐子里,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

“大哥呢?”贺成溪有些不自在的看着这个由狐狸变成的人,偷偷觑着眼看他身后可有尾巴。

小戚翻一个白眼,“别看了,没有尾巴!你大哥那个冷脸冰块,他霸占了我主人!”

他是个话痨,一旦说起就不会停歇,显然是社会化的程度不够,没有族群人的教导还不大会以人的姿态相处。

他扛哧扛哧嚼着饼子,毫无形象可言。

“你哥真是的!”嚼一口饼子。

“睡觉还要攥着我主人的手!”嚼一口饼子。

“我都没攥,便宜他了!”恶狠狠大嚼一口饼子。

贺成溪就这么看着他,造完了一筐饼子。

“看什么看,没见过狐吃饭啊!”然后喜提小戚一个白眼。

贺成溪这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说我哥和我嫂子睡一块儿了?还攥着手不肯放?”

惊讶之余他又自我安慰似的点点头,人家正经的夫妻,摸手不是很正常嘛。脑海中又突然想起贺云州那张出尘的脸来,不禁打了个寒战。

嫂子心里承受能力真强。

一直到傍晚,贺云州才醒过来。帐外的士兵已经在主帅的安排下重又恢复了秩序。

一匹快马,早在事发之后就前往京城去,人间的皇帝也应该知道边域失守,通州城沦陷。

暮色笼罩旷野,远远能听见冥界方向传来的鬼哭声,幽幽曳曳在戈壁上飘荡。

半日的修整,再次醒来他安心不少。本就是勘破天机的神明,怎可能为一时困境而迷惑。或生或死在后,塑道卫道在今。

一半神魂在外压制沦陷的疆域,使其不至于扩大,可也仅限于此。当务之急,是找出逃的冥王拿回那片先神之心的碎片。

五界之中,妖界任由结界破裂而不加以约束,早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仙界拒不出世,似有闭关之意。人界自不会响应冥王的号召去祸害自己。那么剩下唯一的一个,便是魔界。

冥王会找到魔界,说服魔尊与其共事,收集先神之心,以一人控制万物之道。

到那时,日升月潜无序,万物生长逆转,弱小的沦为鱼肉,强大的自称刀俎。

“那要如何?”贺成溪拧眉,尽管是年龄小,也有了贺云州七八分的模样。

“仙界向来以正道共存,其一是人皇禀祭仙途,让仙界管疆域,控制事态。其二,我自去想办法夺回先神之心,重新封印,使大道溯生。”贺云州道。

至少在希望没有破灭之前,他得竭尽全力守护众生,然后活下来。

贺成溪遣了两匹快马,一封字字玑珠的急报,将边域的现状,六界的情形,事态的发展,即将到来的灾祸说得清清楚楚。求人皇,告祭仙人,举众生之力共守大道。

周围巡视的士兵多了起来,这几日的变故让他们突然紧张起来,太阳一落了山便如惊兔般四顾茫然。

篝火的照亮程度有限,只能晕出一小片地方来。其余黑暗的地方透着诡异,仿佛藏着诸多青面獠牙的妖鬼,伺机吞噬肉骨灵魂。

本就是极度惊恐的心理,一个士兵仿佛看见黑暗里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屏气凝神只觉得周围已经全是怪物,成了一个逃脱不了的包围圈。

他惊叫一声,嘴里高喊着“有妖怪!”,向主营跑去。

黑暗中的那东西速度很快,腾空而起又轻盈落地,在黑暗中露出绿莹莹的眼来。不是一双,而是许多,大约二三十直向营帐方向逼去。

贺云州出来时,那群绿色眼睛明显愣了一下,停止继续向前。

一双绿眸眨了几下,缓缓升到一人高,从黑暗中走出一位老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