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到中途突然想其那次不光彩的约会,声音小了下去。可是许小果不明真相,竟然十分理直气壮地指出:“哥,你说错了,你们结婚以后,我就应该管文英姐叫嫂子了!”
“是…是啊…”我用咨询的眼光看了一旁的黄文英,她没说话,低着头在吃饭。吃过饭后,我们一起走出食堂,许小果突然有感而发地对我和黄文英说:“哥、姐,现在你们城市里的人浪费真厉害!”
“怎么?你说这个干什么?”我问他,同时我眼光不由自主地在身边的人群里搜索着,既害怕又祈望。黄文英好象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
“为什么你们在饭店里吃饭时都没有人动鸡腿呢?我打工的地方香酥鸡很有名,可是每次客人都是吃掉翅膀和头,把胸脯啊大腿啊的好地方留下。我每天都拿一大堆回来,连宿舍里的人都吃够了!”他困惑地问我。
“哦,油大的地方比较腻,尤其在一桌子菜的情况下大家都不爱吃。你的那些鸡腿…?”我帮他分析这种事其实也是情有可源。
“都是从他们吃剩的桌子上拿回来的,一点都没碰,仍掉太可惜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脸真诚。我绝望地看着黄文英,她的花容月貌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许小果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捂住胸口跑向洗手池。我敢打赌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百家饭,我转身对许小果说:“你完了,你杀人了!”然后跑着追去。
“怎么了?”他无辜地站在食堂门口,不明所以地让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他童稚的脸上。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里,上课、看书,忙于考研,忙于和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周旋。一周多我没有去找过骆海庭,也没有想过如何继续或了解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何我怯懦地回避着他。
我尽量不在人多的公共场所出现,也不谈起廖爱惠和其他美术系的事情。甚至我在想,那个人和那一片海边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只要我不去说破,那它就只是一场梦,一场在我贫瘠干渴的心里,无声的雨,下过了,就消失了。
***冬天终于到来了。在下完第一场雪之后,我和黄文英挽着胳膊走在薄薄的雪地上,身后留下了协调的脚印。我清晰地看见一片片雪花落在大地上、树枝上、行人的身上,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幽雅整洁的气息,让人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和期待。
我和黄文英是去看工艺美术学院的汇报展出,我本不想去的,可是黄文英非拉我去,她总嫌我这个人没什么品位,缺少艺术修养,所以她总爱拐带我去一些书画展、文艺讲座什么的,用她的话来说是给我精神扫盲。说实话我腻歪透了,我不认为人活在世一定要懂哪门子艺术,或者说非得懂艺术才显得你有文化上档次,我在心里认为现在大多数的现代艺术都是不是鬼上身就是鬼画符,白痴疯子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时拉屎都是香的。
而且那些海报贴得臭满大街的学术报告更是听起来天花乱坠实际上愚不可及,不是崇洋媚外就是道德说教,最可恶的就是不管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得摆出一人莫予毒的尊容来标榜自己见多识广或好学上进。
我对黄问英说我对艺术不感兴趣,可她竟然瞪大了眼睛对我说:“听惠惠说你的一张素描也选上了呢,现在也算是名画,去看看吧,就当陪我散散心。”
我一听更是吃了二十五只老鼠…百抓挠心,第一我不想看见大厅广众里把我画得傻傻的画,第二我不想见到骆海庭。可是我没拗过我的统治者,还是被她半央求半威胁地架上了去美术馆的路。
到了那里,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门口有一张大海报在歌功颂德和炫耀自吹,里面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纸张和塑料的木头的石膏的怪东西。
人很多,有的在闲晃纯粹打发时间,有的三五一群围着一幅画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我无聊又无目的地跟着黄文英在里面走走停停,时而和熟人打招呼,时而打哈欠。
我丝毫没有想去瞻仰有关我自己的素描作品,倒是黄文英兴趣冲冲地四处寻找着。“你看这副草堂春睡图,临模的真好,古色古香,韵味十足!”
她赞美着对我来说一副模模糊糊的小人在家里睡觉的画。“好啊。”我说。“你觉得那副静物怎么样?”“很好。”“印度少女,画得好美,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不错。”
“你看,苏州河!我和你去看过的!”“好啊。”“咦?这副画真奇怪,为什么没有鸟,还叫精卫填海呢?”“不错。”
“你在想什么?不错。好啊。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黄文英生气地掐了我一下,我才从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中回来。“什么?什么鸟?”我红着脸问她。
“你看…”她伸手指向我身后的墙角。那是一副油画,有着血红的火烧云的天幕,下面是一片金色浪漫的海水。一个裸着上身的青年男子背对着我们,跪在砂滩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绝望。
他扎结的后背和痛苦的扭曲的身影逼真可怖,尤其那美丽的大海尽头是隐隐的黑暗和雷光,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魂。画的下面是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精卫填海》作者:骆海庭。
“看见了吗?是惠惠的白马王子画的,他人很怪,画更怪。不过说实话他画得真有魄力。我总觉得着里面的人我好象在那里见过…”黄文英感慨道。
“嗯。”我闷哼一声。我知道,那跪着的人根本就是我,骆海庭画过我,对我的身体构造也很熟悉,他在技术上做了一些处理,掩盖了我的脸,在加上背景,就成了这个样子。
“喂!文英!”熟悉的爽朗的声音传来,廖爱惠脸笑得象一朵花似的向我们走来。“惠惠!祝贺你啊,听说你们画社选上两个人到香港去参赛呢,这是你领导有方啊,这回可是扬眉吐气啦!”
黄文英高兴地迎上去。我没办法,也挂上习惯性的笑容走近她,眼角余光在廖爱惠周围扫射着,急切地构思着见到骆海庭后自己该说什么。可是廖爱惠周围好象就她自己,我试探地问:“怎么?大画家,就你一个人在看场子啊?”
“对啊,你的偶像呢?”黄文英眯着眼睛调侃她说,廖爱惠原本兴奋的神情暗淡下去了,闷闷不乐地说:“他?不知道。”
“你们俩吵架了?”黄文英体贴地问。“哎,我哪配和他吵架啊。是他自己关起门来不见人,喏,看见那幅画了吧,本来好好的是要送到香港去比赛的,可是他得罪了我们系的老师,被刷下来了,现在自己躲在家里生闷气呢。”
廖爱惠说起这事气嘟嘟的,撅嘴一肚子不服气。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坦然自若地说道:“原来你们艺术界也是这么黑啊,比赛可是凭实力的,怎么好的东西说换就换了?”
廖爱惠一言难尽地摇摇头,插开话题说:“我带你们到那边看看吧。”走在人群里,黄文英和廖爱惠东拉西扯,我静静地旁听着,凡是听到和骆海庭有关的话题,我的耳朵就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想过去找他,他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们之间短暂的邂逅,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骆海庭的那幅画,为什么要叫做精卫填海呢?”我鼓起勇气问廖爱惠。“哦,好不容易啊,主席大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你门男的最近都流行装酷呢?”廖爱惠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了嘲讽的笑。
“对啊,我知道精卫是古代神话里一种鸟的名字,是个女孩子淹死在大海里变成的,可是他的那幅画只有海和一个男的,好奇怪!”黄文英也感兴趣地问道。“那个人大脑里在想什么…我是猜不出来的。”廖爱惠深有感触地说。
我和黄文英从美术馆里出来,到外面的一家小饭店吃过饭,半个月亮已经悄悄挂上了树梢,天很晴,朗朗清辉从灰蓝色的夜空里撒落,倾泻到薄薄的雪地上,使得静宓的花园里显出一种无穷无尽的神秘和幽雅。
黄文英紧紧地靠在我怀中,我连她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们慢慢走在雪地上,都没有说话。突然她面对着我,把双手从手套里拿出来,贴到我的双颊,她认真地盯着我,好久才吐出几个字:“你爱我吗?”
我感到惊奇,因为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如此直接的话,我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紧张地注视着她玉石般的额头,任凭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良,我现在有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你要离开我了,不再属于我了。我们俩在一起的日子,要结束了。”她的话悲凉极了,比十一月的雪还冷。
我没有准备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心里吃了一惊。“傻丫头,我爸爸你都见过了。他同意我们的事,毕业后我就娶你,你就乖乖地等著作我的老婆吧!”我抱住她,让她在我怀里取暖。“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压低声音说。
“我啊?我当然爱你了,就象老鼠爱大米一样。”我说。“可我这碗大米,你会吃多久呢?”
她没有理会我的比喻,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我以为她要走,刚想继续抱着她,没曾想她竟然抬起了头,闭上了双眼,把比玫瑰还要鲜艳的双唇奉献出来,她毅然决然的神情是在邀请我去吻她,而且我看得出,她这次是真的要我吻她。
月光里的黄文英就象一个圣洁的仙女,她的眼,她的唇,她的双手,都洋溢映射出洁净温柔的美。她的吻是我一直蝇营狗苟欲图之后快而不得的,今天她竟然主动敞开门户要我取夺,实在让我方寸大乱。
我手足无措中把脸靠向她,脑海里考虑着方位、角度、力度等等,黄文英似乎也并不着急,她仰头等待着属于她最初最珍贵的一吻。我焦灼地慢慢接近…窗帘拉开了,浸透海腥味的风吹来,一个白衬衫的人影微笑着望着我…
黄文英沉醉于自己的果敢和为爱而付出的喜悦里,她还在等待。迷离的灯光下,熟悉的胶着的声音:“我也没有吻过任何人,我也在等待着我心爱的那个人出现,那时候我会真的用灵魂去吻他…”
一望无际的夜空下是期待爱情交汇的人们,让冬天的雪作为坚贞的见证。我又闻到了混合汗水的肌肤的味道,寒冷的空气中我依然能想起两个炽热的身躯相互摩擦的感觉,耳中怎么会传来一声声震撼心魄的呻吟。我好象又看到了一张更鲜明的脸渴望我的表情。流星闪耀,坠于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