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不永

“女郎可算是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被侍女服侍吃过药,周嫣环顾四周,见自己是在船舱里,依旧在水上,不觉有些困惑。

她虽烧得迷迷糊糊的,周围的动静却也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是被人所救。

“你们的主人是何人?”周嫣被侍女搀扶,缓缓向舱门处走去。在食过一碗熬得油汪汪,加蜂蜜煮过的白膏粥后,她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主人家姓桓。”

“姓桓?”周嫣若有所思。

“女郎这边请。”此船有双层,二层是游船观景之处。在侍女的指引下,周嫣来到一层甲板前。

此时红日渐升,湖面薄雾蒸腾,两岸野花遍地,草木葱郁,云蒸霞蔚。

刚出了船舱,她便听到了一阵苍古肃穆的琴音。只见雪白缎席上坐定一人,膝上放着一把七弦琴。

静立在那人身后不远处,侧耳倾听了片刻,琴声渐止,余音袅袅。

周嫣缓缓睁开双目,忽觉泪已沾襟。

少年将琴放下,起身回望。灿烂的云霞映在他仿如寒玉的面容上,晃得?人不敢逼视。幸而周嫣已经见惯了崔琰的绝世姿容,这才能够平静如常。

“多谢桓贵使救命之恩,周氏阿嫣在此谢过了。”

眼前行?礼的女郎有着洛神一般的绰约风姿,无可挑剔的优雅仪态,皎如明月,艳如霞蔚。

“看来女郎已经猜着了。”桓榕说道。

“起初还仅仅是猜测,直到听见贵使一曲清音,这才得?以确认。”

桓榕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他负手望向湖面。“女郎若要道谢,不如为榕研墨吧。”

侍婢已摆好纸笔墨砚,桓榕十分自然的指挥周嫣研墨。名士多有怪癖,不拘小节,周嫣也并未觉得?不妥,卷袖研起墨来。

桓榕绘画,周嫣递笔。两人虽不说话,却也配合默契。

“画已经绘制完成,不知贵使可否遣一艘小舟,与我的家人送信,将我尚在人间的消息告知他们。”

问过侍女,她已经昏迷有两日了,想必家人正在四处巡查她的下落。也不知道父母亲长们该如何的焦急。还有崔琰,他会不会以为她已经遇难了?

桓榕放下狼毫,看着纸上所绘水景,半晌才道:“此山岳,此水泊,此日照,万年前便归于此处。自有宇宙,便有此悠然景致。”

周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觉得?眼前一亮。但见绿水青山,水天仿佛一色,令人不知不觉便沉溺其中,心境也开阔了不少。

这一次,她侥幸死里?逃生,对生死之事有了新的认识。古今贤士们常常纵情山水,甚至隐居其中,不理世事。山可矗立万载,水可流转千年,四季春夏,时序有秩。

生命不永,须臾即逝。

唯有这山,这水,方为永恒。

她似有所悟。

待她回过神时,桓榕已经不在了,只余一张水景画搁置几案,被一玉石镇纸压着。画中水墨留白,虚实相生,浩渺之气跃然纸上。

周嫣暗暗点头,这个桓榕果?然不凡,怪不得?他小小年纪便有了如此大的名望。

问起桓榕去向,侍女答曰“已去休息,不便打扰。郎君请女郎自便”等语。周嫣无奈,只好在船上四处转悠。

周嫣信步登上二楼观景,居高临下望着水面。她盘算着明日船靠了岸就告辞回家。毕竟船不太大,搁不了多少粮食。要?养活这么多下人,就要靠岸,或者等待送补给的船只到来。

午饭是摆在二层观景台处的,侍女摆上了数样粥食,菜蔬、肉糜、炙乳猪、水果和?浆酪等。其余主食还有蒸饼和?夹了枣子与核桃的甜糕,不可谓不丰盛。

周嫣等了半天却无人前来,侍女上前道:“郎君还有其他事情未料理完,要?在书房用饭,请女郎自用。”

说着,她取来一餐盒,只将桌上一盏白膏粥放入盒内,端去了书房。

“你家郎君只食一碗粥吗?”周嫣好奇的问。

“郎君近来无甚胃口。”

南边终究潮湿闷热了些,桓榕他们从北方来,多少有些不惯。

周嫣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豆粥,用羹匙勺了肉糜和?葵菜茄丁拌在粥里?,吃得?香甜。

见桌上无鱼,饭毕,她问侍女要了鱼竿鱼娄等工具,又戴上了斗笠,开始在船边钓鱼。

桓榕坐在舱里,放下书望去。

一下午功夫,周嫣钓了大大小小五六条鱼,又命人买了路过渔船的小鱼小虾,买了蜂蜜、茴香、椒末,以及姜葱醋料等。

看她跑来跑去,忙忙碌碌的样子,似乎整条船都有了生气。

她亲自到厨房吩咐厨娘做了鱼羹和?鱼鮓。未到傍晚,满船都飘起了鱼肉的香气。

傍晚时便吃全鱼宴,周嫣又饿又累,因此吃得?格外香甜,侍女依旧端了白粥给桓榕。

“这两盘是特意给你们郎君留的。”周嫣指着一盏鱼羹和?一盘鱼鮓说道。

侍女有些为难的道:“多谢女郎好意,只是郎君只让婢子端了白粥去。”

满船都飘着烧鱼的香味,桓榕不可能不知道。

周嫣继续埋头吃鱼。

不多一会,那名侍女又折返了回来,有些羞涩地说道:“郎君命婢子取些鱼肉。”

“……拿去吧。”

看着侍女离去的背影,周嫣莫名觉得?这个名闻天下的少年其实挺孩子气的。

一夜无话,次日早起,周嫣再?次去见桓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船速比昨日要快上了许多。

桓榕依旧坐在甲板上抚琴,他散发及腰,全身沐浴在淡淡金色的阳光中,与天水碧波的水天之景融为了一体,仿佛亘古时便存于此地。

周嫣不忍打断他的琴音,闭目听了一阵。依旧是与昨日一般的苍穆古曲。

一曲终了,桓榕撂下古琴,随意支肘侧卧在雪白缎席之上。此时日光渐盛,天气晴明,他微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任由湖风拂着他的素袍,连带他略显苍白的肌肤都显得生机勃勃。

周嫣一时间有些恍惚,桓榕的身影同另一个素白身影有一瞬间的重合。

周嫣摇了摇头,待要?开口提及回家的请求时,只听桓榕懒懒开口道:“女郎便甘心如此不明不白的就回去吗。”

周嫣不解道:“桓贵使的意思,阿嫣不甚明了。”

桓榕甩了一下手边麈尾,道:“南边的世族偏安一隅久了,除了空谈论玄,怕是再无议政之能。”

这打击面就有点广了。

周嫣当即反唇相讥道:“恐是贵北国使团常饮浆酪,便觉酪常胜过茶。足下家君便曾言‘茶与酪为仆’。”

北朝皇帝乃出身异族的慕容氏,一直不被中原士人所认同。桓榕之父桓坚曾是其坚定的支持者,如今位居司空一职,又娶了公主为妻,桓氏一族权倾朝野,荣耀满门,一跃成为北朝第一大世族。然而桓坚的品性一直被世人所诟病,主要是受到南梁士人的非议。

周嫣一时气急之下,脱口而出,也觉得?当面说对方父亲的坏话不好,顿时懊悔起来。

世族被迫在这乱世之中流离,退居江南,过着安逸生活的他们难道就有了傲骨不成?

她又有什么理由指责北方世族。

桓榕伸了个懒腰,仰面躺在缎席之上,静静地望着天空。见他竟然在直视太阳时,周嫣悚然一惊。

莫非他不知这样做极其伤眼,怕不是疯了不成?

见桓榕半晌一动不动的就这样凝视着太阳,周嫣终忍不住上前几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阴影笼罩在了桓榕的头顶,他轻轻眨了下眼睛,默默地看了片刻,缓缓说道:“有一个地方,榕想让女郎同去。”

周嫣抬首望向安济寺硕大的匾额,不觉愣住了。桓榕怎么会带她回到这里??

她当即想到了在听闻桓榕身世时,所做的一系列揣测。

桓榕负手立在寺门前,仰望牌匾,端详了好一阵后,说道:“想来女郎对这里?并不陌生。”

周嫣讶然,问道:“你如何得?知我曾在这里?住过?”

这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了。她当时被母亲送到寺中避难的事本没有几个人知道,如果?未曾经过详细的调查,又怎会知道这件隐秘之事。

莫非……是因为谢氏夫人的缘故?

这样便说得通了。

“走吧。”

周嫣跟着桓榕进?入了安济寺,桓榕四处瞧了瞧,道:“还请女郎指路。”

周嫣曾在这里?住过不短的时间,对各处都极为熟悉。她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桓榕,道:“桓贵使请随我来。”

……

桓榕和?谢夫人关着门,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

周嫣望着周围熟悉的景致,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识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曾想过,也许这辈子她都要在此度过了。

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故地重游,周嫣心情十分复杂。回忆近来发生的一切,她何曾想过,就在离开这里?后不久,她和崔琰便定下了亲事,可谓峰回路转。

可是转瞬之间,她却又遇险落水。

幸而命不该绝,她死里?逃生。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这里?。

也许是心境有所变化,原本她看这里?像是世外避居之所;如今再?看,却觉得?是牢笼,困住意欲展翅的鲲鹏。

天光渐暗,周嫣正在厅中品茶,见桓榕从廊下缓缓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