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古城,沱江北岸老营哨街的一间残破的木屋内。
清晨的阳光透过墙壁上的窟窿射进来,照在冉老汉满是皱纹的脸上,将其从睡梦中刺醒。他眯着眼睛,眼前一片金光,耳边依稀听得到飞机俯冲时的轰鸣以及炸弹的爆裂声,梦中,他又再次回到了当年血战腾冲时的场景中。
1944年5月至9月,中国远征军
第二十集团军以6个师的兵力强渡怒江,向驻腾冲日军发起了极为惨烈的攻城战役。总共历时127天,以牺牲国军将士近2万人的代价,全歼日守军6000余人,收复了腾冲城。
冉老汉当年是陆军第54军198师士兵,攻城战役中被炸弹的闪光刺伤了双眼,出现了严重的“飞蚊症”,最终导致青光眼。由于双眼半盲,他便退伍留在了腾冲,与当地的一名女孩儿成了家。自从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夭折以后,妻子便再也无法生育了,于是两人相依为命,想着就这样度过后半生算了。然而事与愿违,五十年代初期的镇反运动中,因其曾为国军的身份而受到冲击,妻子一病不起,不久便死了,而他则被强制遣返回到了湖南湘西老家,一生鳏居以拾荒为生,艰辛度日。
“唉,要到亡妻四十年忌日了......”冉老汉从木板床上颤颤巍巍的爬起了身,嘴里叨咕着。湘西距腾冲路途遥远,自己的眼睛又半盲,所以自从被强制遣返回乡已经快四十年了,却始终未能去她的坟前祭奠,这事儿令其遗憾终生。
如今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因此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返回滇西见亡妻最后一面,即便是客死他乡也认了。
冉老汉胡乱的吃了点冰冷的剩饭,便开始收拾行装。
凤凰古城是个小地方,捡破烂拾荒本就不易,再加上自己目力有所不及,因此只能勉强糊口,一点积蓄都没有。这样孑然一身倒也好,了无牵挂,冉老汉心里这样说着。
他从破木箱子的最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那是其珍藏多年的一枚腾冲战役纪念勋章,几十年来一直小心翼翼的保管着,没被政府收走。冉老汉将其带在身上,这是他唯一值得纪念的东西了,他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当年一直是在打日本人,从未对中国人开过一枪,为何解放后还要屡次遭受批斗与不公平的待遇。
他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了画轴,这才想起来是昨天夜里在听涛山下的树林旁拾到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换点钱,于是便顺手扔进了蛇皮袋里。随后又找出几件破旧的衣服和缺了口的搪瓷碗和小勺等塞了进去,最后望了一眼自己多年来暂以栖身四面漏风的破木屋,拎着蛇皮编织袋踏上了前往云南滇西的漫长旅途。
四十年前,冉老汉被遣返押解回到湘西,那时云贵高原下来的道路还很不畅通,如今则大不一样,公路铁路都很是便捷。但冉老汉手头拮据根本没钱乘车,所以也只能徒步西行,途中偶尔也会遇上好心的司机载上一程。
这一日黄昏时分,他背着蛇皮袋疲惫的走在川湘国道上,天色阴沉,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毛毛细雨,路上已无行人,偶尔有车辆在身边疾驶而过。
前面来到了一个小镇,公路边上有食摊在售卖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有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乘客与司机都坐在木凳上吃饭。
阵阵香气随风飘来,冉老汉浑身打湿了又冷又饿,饥肠辘辘的站在食摊前,手里数着几枚硬币,迟疑着下不了决心是否买上一碗热馄饨。
摊前坐着个瞎了一只眼的独臂残疾年轻人,身旁则是一个面部缠着绷带的女人,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和半拉嘴巴,在默默的喝着馄饨汤。此二人正是有良和秋波老妪,自僰王山下来后找了辆跑长途的出租车,一路前往湘西凤凰古城,在此处打尖吃晚饭。
“这位老伯饿了吧?”有良瞥见冉老汉窘迫的样子,于是招呼摊主给他也盛上两碗馄饨,并代付了饭钱。
“不,不......”冉老汉连忙摆手,但目光却停留在了那冒着热气的馄饨上。
“老乡,钱已经付过,您就别客气了,赶紧趁热吃吧。”摊主拽过一条板凳,让冉老汉坐下。
冉老汉道谢后,随即狼吞虎咽的吞食了起来,烫得嘴里一个劲儿的“咝咝”吹气。
“老伯从哪儿来啊?”有良不在意的问着。
“湘西凤凰。”冉老汉边吃边说着。
“凤凰古城?”
“是的。”
有良呵呵笑道:“我们正要去凤凰古城,老伯若是回去的话,正好可以捎上您。”
“不,我要去滇西腾冲。”冉老汉长叹一声。
“滇西?那可很远啊。”有良望着他一身褴褛的样子,诧异的说道。
“亡妻四十年忌日,再远也要去。”冉老汉眼眶湿润,憔悴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苍凉与温存。
有良望着老人,不免有些疑惑的问道:“老伯的亡妻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呢?”
冉老汉禁不住的落下了两滴老泪,长吁短叹的讲述了心酸的往事......
秋波老妪听到冉老汉与亡妻分别四十年的悲伤爱情故事,联想到自己与平西王生离死别三百余年,触景生情,也禁不住的暗自垂泪。
“老伯,滇西路途遥远,您这样徒步前往得多久才能见到亡妻啊?这些钱您拿着,还是搭长途客车去吧。”有良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也没数就递了过去。
“这怎么行?’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够拿的。”冉老汉坚决推辞。
有良苦笑着说道:“您是中国远征军人,虽然国家遗忘了你们,可腾冲的百姓还一定会记得,俺也是......”
有良和秋波老妪站起身来,准备启程连夜直奔湘西凤凰古城。
“恩人啊......”冉老汉多少年来受尽了世人的白眼与鄙视,热泪竟自夺眶而出。尤其是年轻人所言“腾冲的百姓还一定会记得......”的那句话,更是令其感动莫名,不由得兀自呜咽起来。
等他突然明白过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起步了。
“恩人,我叫冉破烂,”冉老汉从凳子上站起身拎着蛇皮袋追了过去,口中忙不迭的叫喊着,“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出租车渐渐驶远了,最终消失在了初秋的濛濛细雨中。
“唉,我怎么一开始没想到呢。”冉老汉摇头叹息着,那幅捡来的画轴送给他也多少还了个人情,真是笨死了。
小食摊的摊主也长叹了一声:“有钱人也不都是坏的。”
冉老汉坐在凳子上,目光瞅着桌上的那沓钞票,自己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颤颤巍巍的将其捧在手里,心中感慨良久。
“老乡,把钱收好了,差不多有一万块呢,”摊主善意的提醒他说,“今晚七点多就有过路西行往云贵方向去的班车,你就直接上车买票好了。”
冉老汉搭上了夜班长途客车,直奔云南而去。
数日后,他终于赶到了滇西重镇腾冲。
长途客车连日来的颠簸,尤其是翻越海拔近四千米的高黎贡山,令冉老汉十分的疲惫,脑袋里昏昏沉沉。
下车伊始,举目望去,现在的腾冲早已不是当年的残破模样了,他懵懵懂懂的站在马路边,迷茫的不知该往哪儿走。
“阿叔,您迷路了?”一名年轻的交通警察走了过来。
“变了,和四十年前不一样了。”冉老汉嘴里叨咕着。
“您这要去哪儿?”那警察和蔼的问道。
冉老汉眯着一对青光眼仔细的打量着那名交警的装束,口中疑惑的问着:“你是宪兵么?我是中国远征军第54军198师少尉排长......”
交警闻言笑了,热情的说道:“原来是国军老前辈啊,听老人讲起过,你们198师打腾冲时伤亡最多,阿叔家住在哪儿?我送您回去。”
当年中国远征军浴血奋战,以牺牲近两万人的代价从日军手中收复腾冲,当地百姓感恩戴德,以至于私下里都尊称“国军”。至今,前往腾冲的内地游客,仍可听到此类称呼,这在大陆已是绝无仅有。
“马站。”冉老汉嘴里喃喃说道。
马站,是茶马古道马帮歇脚的站口,是滇西境内的最后一站。该地境内孕育有第四纪新生代火山群,黑空山、大空山和小空山三座火山呈鼎足之势。这里森林茂密,珍稀树木繁多,五百多年的古鹅毛树,六百多年的红豆杉树王,都是世所罕见的。
年轻的交通警察拦住了一辆前往马站的农用车,扶着冉老汉坐好,并叮嘱交待司机说,这是一位远征军的老兵,请其务必安全的送到马站。
望着远去的冉老汉苍老背影,年轻的交警充满了敬意,中国远征军在腾冲百姓的心中,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