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古树云平一行终于来到了凤凰古城。
沱江缓缓绕城而过,清澈见底,夕阳斜照,古渡栈桥,岸边吊脚楼倒映水中,散发着幽幽一缕沧桑……
“古镜无光,当台自照。
森罗绝影,觌面难逃。
行不言之令,坐致太平。
赞无为之化,六国晏清。
天高地厚,水绿山青。
山青青,水冷冷。
湘西古渡夕阳明,岳足当檐开画屏……”
古树云平凝视着落霞烟霭中的古城,口中吟起了宋代高僧释普度的《偈颂》。
“相公,一路行来,以此地为最美,可儿从未见过这般景致,恍若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三百年前的乾隆年间。”可儿驻足欣赏,赞叹不已。
“唉……”秋波老妪口中幽幽长叹一声:“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归来中夜酒醺醺,惹起旧愁无限。虽看坠楼换马,争奈不是鸳鸯伴。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这是一首柳永的词。
“邢姑娘,此地仿佛触动了姑娘的心弦,不知可否相告?”古树云平体贴的柔声问道。
秋波老妪幽幽叹息:“当年平西王衡阳称帝,国号大周,建元昭武,同年秋便病逝。自古英雄多落寞,世人堪知心中苦啊……”
古树云平听罢无言,遂引领众人走过苔痕茵绿的古虹桥,进入破旧的北城门。举目望去,铺着红石板的街巷,一栋栋错落有致的青瓦木楼,白色泛黄的墙壁年代久远,斑驳陆离,默默的诉说着往日的繁华。
巷子两侧是一些小商铺,有苗家妇女在兜售着一些手工刺绣,远处偶尔传来卖姜糖的吆喝声,此情此景,古朴而自然。
古树云平的家就在沱江边,是一栋古朴的吊脚楼,飞檐翘脊,窗下便是缓缓流动着的江水。
“古树先生,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可儿问道。
古树云平淡淡一笑:“他们都在乡下老家,古城内的这栋房子是祖传下来的,一直舍不得卖掉。”
他说着掏出钥匙开了门锁,领着大家入内,客厅内红木桌椅,墙上挂有几幅字画,虽非出自名家之手,倒也古色古香。
“古树先生,不知可否一观古琴?”秋波老妪爱琴如痴,尚未落座便开口问道。
“邢姑娘稍后,在下这就去取来。”古树云平微微一笑,走进了内室,须臾,捧出一长方形的紫檀木匣。
秋波老妪眼睛不由得一亮,伸手开启琴匣,将古琴捧出撂在茶几上。她爱怜的轻抚琴体,但见龙池上刻有隶书“秋波”二字,并于凤沼上镌“戛玉鸣金”篆文印和嘉庆年间重修时的题记,琴的通体断纹为斑斓状“蛇腹文”,一看便知年代久远。
“好琴……”秋波老妪眼眶湿润,目光哀婉,手指轻撩琴弦,“叮”的一声,其因清越至极。
“邢姑娘,不如我们先去吃晚饭,回来再操琴可好?”古树云平柔声说道。
秋波老妪轻轻将琴收入匣中,恋恋不舍得抱在了怀里。
“那就带着琴去吃饭吧。”古树云平善解人意的微笑着。
在古城一家有名的餐馆内,四个人临街靠窗而坐,古树云平叫了本地最具特色的血耙鸭、隔年熏腊肉、凤凰酸鱼以及苗家酸菜煮水豆腐。
秋波老妪身裹一袭黑裙,怀抱木匣,容貌奇绝,引来不少游客在窗外驻足观看,不时的品头论足,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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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端上来了,热气腾腾,可儿急不可待的伸筷尝了下。血耙鸭入口香浓糯柔,老腊肉黄灿灿、亮晶晶,肥而不腻,颊齿留香。
“苗家不吃酸,走路打踉跄。”古树云平微笑着介绍说道。
门外走进来一帮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为首的中年人目光凝视着秋波老妪,身后跟随着几名黑衣保镖。
“咦,这不是邢姑娘么?”这时有人上前惊喜的叫道。
秋波老妪望过去,原来是那位香港邵氏兄弟电影公司的导演Jack,而身旁的白胖中年男子正是在文华酒店见过的那位“内地表叔”,他曾经想出高价买司马大佬的1945年法国勃艮第的罗曼尼康帝梦幻红酒。
秋波老妪未吭声,她根本就瞧不起这些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
“邢姑娘,幸会啊,”Jack导演主动上前搭讪,竟然拽了把椅子坐下了,笑眯眯的说道,“我们邵氏电影准备重拍‘江山美人’,正在内地寻找拍摄场地,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邢姑娘,真的是有缘啊。”
“我们正在吃饭……”古树云平淡淡的回了句。
Jack导演恍若不闻般,目光盯着秋波老妪:“眼下正在为物色女主角发愁呢,我还是先介绍一下剧情梗概好了。大明正德皇帝久居深宫,听闻江南女子美貌,于是便微服出游私访来到了梅陇镇。龙凤店店主之妹李凤娘貌若天仙,与正德皇上一见钟情,两人遂成就了好事。翌日,太傅梁储带侍卫来接迎皇上回宫,李凤娘这才知枕边人原来是大明皇帝,临行送一方手帕留作纪念,正德皇上则许诺册封她为皇后,但回去后便瞬即忘情。一别三年,李凤娘未婚产子,遭人讪笑,忧郁成疾。酒保大牛心伤,愤而上京陈情,正德皇帝念及往事,命人迎李凤娘入宫,岂知途中李凤娘不堪劳顿,未抵宫闱玉人先逝……”
秋波老妪闻言触动了内心深处的伤痛,感同身受,竟兀自落下泪来。
Jack导演大喜过望,这位邢姑娘果然是天生的演员,表情自然,朴实无华,落泪根本无需眼药水。
“对不起,我们在吃饭。”古树云平下了逐客令。
“饰演正德皇帝的就是这位……先生。”Jack导演差点说出其名字,被身后保镖的咳嗽声阻止了。
白胖中年人嘿嘿一笑:“这部片子就是我投资的,小邢啊,来当女主角如何呀?放心,捧红你是分分钟的事儿。”
“相公,此人色迷迷的,看似不像好人。”可儿悄声说道。
邢书记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在封建社会和旧中国,存在着恶势力逼良为娼的不法行为。如今已经是社会主义社会了,你们竟然违背妇女的意愿,强迫人家去演什么封建帝王的情妇,这与封建社会的邪恶势力有什么两样?”
“你是谁?”中年人诧异的瞅着他,感觉十分的可笑。
“我是邢书记。”邢书记挺直了腰杆,言辞掷地有声。
“书记?哪儿的书记?”那人不屑的乜着眼睛。
“东北一个产粮大县的县委书记。”邢书记自豪的答道。
白胖中年人闻言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那些保镖们也都忍俊不已,私底下小声的嘀咕着:“这人八成精神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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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导演也笑了,好意提醒说:“这位邢书记,你大概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岂知邢书记根本不买账,仍旧是正气凛然的痛斥道:“本书记不管他是谁,只要是如此恶劣的对待我们阶级姐妹之行为,就决不能坐视不理,这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有的觉悟。”
“相公说的太好了,可儿深感敬佩,依照大清律例,凡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调戏妇女者,民众可以扭送官府,轻者鞭笞,重者坐牢。”可儿出言力挺邢书记,而且还不惜上纲上线。
“又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黑衣保镖们面面相觑。
Jack导演目光瞅向了中年人,欲言又止。
“你还是按照香港的俚语,称我叫做‘表叔’好了。”中年男子无所谓的耸耸肩。
“是是,”Jack导演赶紧出面打圆场,“表叔,您先落座,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呢。”
“哼,不识抬举。”中年人鼻子不屑的哼了声,坐在了厅中最大的圆桌旁,同时低头对一名保镖耳语了几句。那人随即掏出手提电话,拨通了凤凰县公安局,简明扼要的说了几句。
“相公,那人为何自称‘表叔’呢?”可儿不解道。
“可儿,这完全是香港的殖民地思维,把内地赴港的干部鄙视的叫做‘表叔’,这个词来源于京剧‘红灯记’。剧中的李铁梅唱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意思是指做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香港人暗喻那些内地干部都是做地下工作的,完全是恶意讽刺,根本不利于两地人民的交往。”
“地下工作,”可儿疑惑的问道,“是需要打洞到底地下去么?”
邢书记闻言呵呵笑了,柔声说:“可儿,这个比较深奥,你不会明白的。”
“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古树云平见事态已经平息,于是敦促道。
正吃着的时候,街巷中传来了警笛声,紧接着一辆警车停在了饭店门口,跳下来几名警员匆匆走入大厅,为首的正是县局的沈副局长。
他目光环视了一周,然后来到厅中的大圆桌前,悄声问中年人道:“你是京城来的……”
“我就是。”自称“表叔”的中年男子点点头,并未起身,态度傲慢。
“我们昨天接到省厅的通知,说您近日将抵达凤凰,要我们切实做好安全保卫与接待工作。呵呵,原来你们已经到了,有失远迎啊……还未吃晚饭吧?就由县局做东,为您接风好了。”沈副局长热情的说道。
“嗯,”表叔的下巴一扬,面无表情的吩咐他,“那边桌上的几个人来历不明,我在香港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们,去查一查。尤其是那个穿黑裙的女人,登记下她的身份证以及现在的工作单位与住址。”
胖胖的沈副局长转身来到近前,冷峻的瞅着这几个人,目光瞅见了古树云平,口中讶然道:“古树先生,怎么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