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盗“利”字当头,又肯图个义气为重,便都强打起精神,纷纷向舵把子请缨向前,此次即便肝脑涂地,也不肯折了常胜山的锐气,务必要收取全功,其余那些不属卸岭之盗的工兵们,虽是有心要打“退堂鼓”,可在这些响马的督率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前进。
一路踩着烧毁的后殿废墟,将附近搜了一空,最后终于来至瓶山最大的裂隙处,这道刀劈斧削般的巨大缝隙,恰好起自瓶肩,由于山体歪斜,山缝便斜贯下去,插入瓶腹的前端,裂缝上宽下窄,深处乱云流动,古松倒长,从高处看下去目眩腿麻;自下仰望高处,则是峭壁耸立,天悬一线,似乎只要是山风稍大一些,便可轻易将瓶颈前端悬空的山岩从山体上刮断,这古瓶状深裂开来的山体,就如此将断未断地悬了无数岁月,倾斜悬空的山体之下,便是峰林重叠的峡谷沟壑,无论从哪个方位来看,瓶山的山势都是险到了极至。
陈瞎子在山缝底部看了许久,山巅有如一块千万均的巨大青岩,两侧森森陡峭的石壁虽窄,但宽度极广,最深处都是积在山体里的雨水,如果想向两侧移动,只有使用“蜈蚣挂山梯”在绝壁上攀爬而行,他又把向导洞蛮子唤到近前,命其指点方位,平时采药来的山客,都是从哪里爬下深涧?他们采药的地方又是哪里?
洞蛮子虽从没真正上过瓶山,但他毕竟是当地土人,仅仅耳闻目染,也或多或少了解一个大至,知道得远比外人详细,他仰头对着石壁指划方位,瓶山盛产奇花异草和诸般珍异药材,附近的山民洞夷常有人依靠采药为生,如果能在山上采到黄精、紫参,便可以转卖给收购药材的客商,也可以拿到城中自己贩卖,这山里最值钱的便是“石首乌、灵芝、九龙盘”等物,怎奈这些东西都生长在绝壁危崖上的岩缝山隙深处。
那岩缝里本来都是青石,但偶尔有泥土从高处落下,积年累月就填满了细小的石缝,再借着深涧中的露水雾气,就生长出许多灵药,所以瓶山山巅的这道大裂缝被当地山民称为“药壁”,但据说药壁中藏着成了精的古代僵尸,进来材药的人即便遇不到尸王,也会被山中毒物取了性命,而且瓶山中药气环绕,四周潜伏着很多邪祟之物,例如白老太太之类,等闲没人敢轻易进山,偶尔有那不要命的胆大欺心之徒冒死进来,也多半进得来回不去。
在这“药壁”之中,有片区域叫做“珍珠伞”,山壁上露出许多凹凸不平的岩脉,状如钟乳,质如玛瑙,形如伞状珍珠,是以得名,但珍珠岩并不是灰或白色,而是殷红似血,又象是“鸡血石”,此地生长着最珍贵的“九龙盘”。
曾经有个善于攀山的洞夷汉子,他家族上八代都是采药的能手,为了个老婆治病,从绝壁上舍命下去寻找“九龙盘”,他熟识药性,所以在身上带了驱蜈蚣和毒蟒的药物,最后竟被他找到了珍珠伞,可正要动手采摘,却见山缝里爬出一具紫袍金带的高大僵尸,那古尸已经成了精,张口吐纳紫气,探出一只满是白毛的大手照他抓来,那采药的洞夷惊得魂魄飞散,哪里还顾得上“九龙盘”,仗着自家身手不输猿猱,攀藤穿云,飞也似地逃回了山巅,从此惊出一场大病,不出两年就呜呼哀哉了。
当年据此人描述,那片“珍珠伞”就在这巨大裂缝背阴的一侧,陈瞎子听罢,心中便动了念头,此等传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即使找不到古墓的入口,至少也要把那珍珠伞上生长的“九龙盘”摘下来,他又问了问鹧鸪哨的意见。
鹧鸪哨见古壁陡峭,但若凭借“蜈蚣挂山梯”,也足能够履险如夷,“珍珠伞”附近有无墓道、墓门,毕竟还要亲眼看了才知,当即点头同意,于是选了三十余名擅长飞檐走壁的盗众同往,每人用竹筐背了两只公鸡,如果真有成精的尸魔害人,也有鸡鸣之声可以震慑,又各带两架竹梯用以攀山,其余的工兵都原路撤回去帮助同伙搬运丹宫里的琉璃盏等物。
瓶山裂隙最底部积了许多雨水,其上生了一层厚厚的浮萍,潮湿之气甚重,岩壁上都渗着水珠,兼之隙底狭窄,一旦被卡在下面就进退两难了,群盗只好用竹梯挂住岩缝,在绝险的石壁上凌空而过。
众人展开数十架“蜈蚣挂山梯”,使出“拼、接、摆、挂”的浑身解术,提气凝神地攀附在绝壁上,一路顺着岩缝过去,只见那两侧陡壁之间,已多在翠云深处,又进数武,瓶口一侧的山岩上果然如同珠壁,岩石的颜色也逐渐变深,周遭都是垂入深涧里的紫藤,藤上生满了奇花异卉,石隙的泥土里则满是杂草。
此处接近瓶肩山阴一面的尽头,在这终年不见日光药壁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奇异植物却是越来越多,显得颇不寻常,陈瞎子和鹧鸪哨两人,都懂得盗墓寻藏中“观泥痕、辨草色”之道,看坟头上的植被杂草,便能确认墓中所埋尸骨的“年龄、身份、性别”,不论年代远近,坟墓附近的植物生长必然有异,坟上植物的生长状态俗称“坟脉”,此脉兴衰的断法都来自于古之《陵谱》,若是细说起来,怕也不比摸金校尉的风水秘术简单。
比如某处荒坟无主,也没有墓碑一类的标记,唯见坟头上杂草丛生,但在懂“坟脉”的人眼中看来,这简单的乱草,却藏有许多信息,比如“坟上草青青,棺中是弱冠”,又云“坟头草,生得杂,土下必有病亡人”。
这是说如果坟头上的草又青又嫩,墓中所埋的肯定是少年夭折之人;草色杂乱枯黄,显得没精打采,那坟里葬的死者,一定是染病而亡;那些骁勇之人的陵墓附近,则多是苍松劲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谓“坟头”,乃是宽泛而言,陵丘山坟处有土有草的地方,都属坟脉,土下的坟墓规模越大,坟脉范围越广,但在这世上,也只有掌握“望”字诀的盗墓贼才懂得观察区分。
群盗攀在“蜈蚣挂山梯”上,挑灯仔细观看药壁上生长的植物,鹧鸪哨看看左右,松枝藤箩生得苍郁虬劲,视之皆是武将冢的坟脉,他又指着藤上的一大丛金色花朵,对众人说道:“此乃猫儿眼,只生长在坟茔左近,山巔里必有墓穴。”
陈瞎子见那片奇花果然形似猫眼,都是借着古墓里凝结的阴气而生,花草中透着隐隐的杀气,看来这元墓藏得虽深,却终究是有迹可寻,他观遍了草痕,又提鼻去嗅那药壁上的气息,这“闻”字觉嗅土之法,虽沾个“土”字,却根本没人会象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寸寸的去闻,此法必须自幼学起,一生禁忌烟酒辛辣之物,而且并非仅是嗅土,凡是深山绝壑,多有异香萦绕,陈瞎子可以通过闻山法嗅此奇香来辨穴寻藏。
这种深壑峡谷中常见的香气共有三种,无香之山皆为荒山,诸如两壁对峙,极深处山气凝聚,只有在这类特定的地形中,才可施展此法,最香的气息是山中毒瘴毒蜃,瘴气愈毒,香气愈浓,但毒瘴之香带有尘土气息,是土香,很容易辨别出来。
还有药草、野花、山药一类草木精华的香气,其香气氤氲迷离,闻之使人精神爽朗,最奇特的香味,则要属古墓的气息,墓土里的水银、棺木、明器、尸体,以及防腐的石灰等物混合而成,在墓室里肯定会觉得阴冷恶臭,但在外边夹杂上坟脉草木的气息,闻起来却似扑朔迷离的一缕幽香,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离墓穴的位置越近,这股幽寒的冷香越是强烈,而且里面含有一股奇特的腥气,但这种阴森的腥气并不难闻。
陈瞎子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片珍珠伞里的冷香气息中腥味奇重,向深处便转为浓郁奇特难以描述的腥香,闻上一闻竟觉得寒意彻骨,更加断定山岩中藏着墓穴,此处在山阴偏僻之地,若非特意来寻,也难轻易找到这里,只见药壁上紫藤古松密密叠叠,墓道口想必都被遮蔽住了,于是打个手势,命群盗将“蜈蚣挂山梯”架成竹桥横在山涧当中。
众人眼见古墓踪迹已现,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药壁上搭起竹桥,一个个捉着脚步,踏着颤悠悠的竹梯穿云而过,不是攀住老藤,便是用其余的“蜈蚣挂山梯”搭住岩缝,将身体挂在半空,然后拔出刀斧,去砍削覆盖在珍珠伞上的植物。
被斩断的紫藤花草和松枝,纷纷落下山隙深处,不多时便将那片凹进去的鸡血岩显露出来大半,只见岩壁上裂开了数道大缝,最大的那条宽可蔽牛,里面黑朦朦地不知深浅,细小的缝隙里生张这几株鳞甲鲜艳的“九龙盘”。
陈瞎子等人心中暗喜,那洞夷蛮子在药壁珍珠伞上采药的传说果然不假,这“九龙盘”在山阳处长的都不值钱,普通的只可以驱风解毒,唯独终年不见天日的深谷幽壑,才能生长这种鳞叶肥大的龙盘,也称九鬼盘,每株价值千金,有吊命的神异功效。
群盗见状,都暂且将那古墓之事扔到了九霄云外,离得近的,当即便伸手采药,小心翼翼地连根刨起,倘若“九鬼盘”少了一根须茎或半片鳞叶,便相当于破了品相,再也不值钱了。
鹧鸪哨却对此物视若无睹,他纵身从竹梯跃入鸡血岩里的大裂缝中,探手一摸石壁,指尖立时感受到一阵恶寒,正是古墓中才有的阴冷,提着马灯往前照去,发现灯光的尽头恍惚有个人影,再向前半步便已照的真切,只见山隙里一动不动站着一具身材高大的男尸,古尸低头垂臂,看不清它的面目,身上积满了塌灰,以那层灰土的薄厚判断,这死者孤伶伶戳在着山缝里,已有许多年不曾动过了,但仍然能看得出那死尸顶盔贯甲,显然是一身古时战阵上批挂的戎装。
鹧鸪哨常常独来独往,而且他是艺高人胆大,不耐烦再等那伙一寸寸搜刮的响马子,心想何不先看它一个究竟?便不等陈瞎子等人从后边跟进来,当先将那马灯高举在头里,抽出腰间插的德国造镜面匣子枪,用枪口去拨那古尸的脑袋,想看看这元尸生得什么样子,不料“德国造”还没等碰到那全身披挂的古尸,洞内阴风四起,那僵尸竟然忽然抖开厚厚的灰尘,合身猛扑过来。
那具全身批甲低头垂臂的元代古尸,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向鹧鸪哨扑倒过来,它这一动,积在尸体身上的灰土蛛网也随之散开,洞中烟尘陡起。
鹧鸪哨绝非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既然敢用匣子枪去戳那古尸头盔,便是胆大艺更高,没有金钢钻也不揽这瓷器活,脚下步子早已站得不丁不八,不论遇着什么突变异状,进退回旋的应变之策都已预先有所准备,忽听铁甲铿镪之声,不等那古尸接近,早已俯身转了半个圈子,在狭窄的墓道里与僵尸贴身而过,转到了对方身后。
鹧鸪哨的身形之快,直如一缕轻烟,一个旋子便已转到僵尸身后,立即探出双臂,从古尸掖下穿过,两手自上交叉相互扣住,锁住了尸体的后颈,同时抬起右膝,顶住它的后脊椎骨,这招看似简单,但实是搬山道人千锤百炼的绝技“魁星踢斗”,他两臂和膝盖同时发力一绞,只听几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发出,那身披铁甲的干尸,就已被鹧鸪哨卸断了大椎,如同一团烂泥般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