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多想了,停下来,放松精神。”丁峻低声安慰。
方晴闭上眼睛,额头伏在丁峻胸口,一动不动,慢慢进入了梦乡。
“她太累了,是得休息一下。”雪幽燕说。
大变之后,她与丁峻同样冷静。即使双臂已经遭到奇毒入侵,也仍然气定神闲,能够谨慎而理性地面对眼前困境。
“我们一定要认清真正的敌人,就好像面对一大堆盘绕纠结的长蛇时,必须认清哪些是剧毒的赤练蛇、铁线蛇,哪些又是无毒蝮蛇、菜花蛇。唯有如此,才能走对每一步,从极度危困中全身而退。我觉得,目前最大的敌人就是权相图。”雪幽燕压低了声音说。
“那是个野心家。”丁峻用最简洁、最生动的六个字定义了权相图这个人。
“我怀疑,他的力量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埋在水下的隐秘部分,庞大而繁杂,无可限量。”雪幽燕忧心忡忡地说。
她又给昏睡中的方晴喂下一粒丸药,手背上,那些树枝状的黑色毒线越来越密集吊诡。
“另外我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抬起头,仰望那空中巨船,又手搭凉棚向西远眺,微皱着眉不语。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表现得像一个有血有肉、活色生香的美女,而非不食人间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雪美人。实际年龄应该在五十岁上下的她,给人的感觉却是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由此可以推想,年轻时候的她,必定是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不知从何时起,山谷中飘起了淡淡的轻雾,丝缕不绝,牵牵绕绕,笼罩住满地废墟,也将空中那巨船烘托得如天外来客一般。
雾一起,连丁峻也有了“浮生若梦”的不真实感。在雾气的遮掩下,人们往往有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可以暂时忘掉危险,获得喘息的机会。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记起了父亲书房里的那张草书横幅。
从香港到洛杉矶,从海豹突击队俄亥俄州训练基地到阿富汗战场,从退役回香港到西藏托林寺……这一路上的颠簸转徙,的确像梦。他感受不到欢乐,因为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以为这世上只有父亲是唯一的亲人。
现在,他见到雪幽燕,也就找回了母爱。不过,随之而来的危机却迫在眉睫,只怕生死无常,转瞬间就是共赴黄泉。
“如果这是梦,要它醒来还是不醒呢?”他望着雪幽燕的侧影,嘴角忽然浮起苦笑。梦若真的醒了,危机消退,但母亲也不复存在,他愿意获得那样的结局吗?
“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真不知道今日的相见,是久思产生的幻觉呢?还是梦中穿越千山万水相见?抑或是因梦而亡,亡魂飞越关山赶来见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他凝视我的眼神那样惊疑不定,也像是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在那些日子里,他常常为我吟诵李太白《春夜宴桃李园序》里的句子,直到现在,他的声音还响在我的耳边……”
不必雪幽燕向下说,丁峻眼前就浮现出父亲在书房里对着那横幅长声吟诵的情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反反复复的,父亲只吟这几句,并且在醉酒后的深夜手抚横幅失声痛哭。
现在丁峻总算知道,父亲是在借着那些句子回忆母亲雪幽燕。
“我是女城的圣女,圣女在幼年时就曾歃血盟誓,此生的全部身心分毫不剩地献给女城,永不离开。否则,就要受‘九族老幼尽早天谴’之严惩。遇到你父亲,是我的命,也是我的幸。在过后的数十年岁月里,我一想到他的脸,就会默然微笑,深以为当年所做之事、所爱之人永远不悔。”雪幽燕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悄声回忆着那些经年往事。
丁峻能够想象得出,潇洒倜傥的父亲出现在女城时,一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当然,自古美女配英雄,只有母亲这样的绝代佳人,才能配得上父亲那样的英雄人物。
“按照女城戒规,圣女生下女儿平安无事,如果生的是儿子,将会被放置于石臼之内,千捶为糜,阖族分食,才能赎她的罪。实际上,女城历史上果真出现过那样的惨烈例子,只是彼时年少,不谙世事。我一发现有了你,就下定决心,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得保你平安。于是,在生下你的第一时间,便亲手送去给你父亲,同时更盗走了女城至宝‘圣婴之心’,以为自己的族人投鼠忌器,为拿回‘圣婴之心’而不敢杀死你父亲。那场乱局的结果,就是你父亲带着你全身而退,而我则被投入天空之河,坠落到这不见天日之地。以我的能力,很快就发现有条水流至为湍急的暗河能够通向外面。只要我愿意,就能脱困离去。但是,我惧于‘九族老幼尽遭天谴’的戒律,不敢远离,来换你们父子平平安安。别笑我痴愚,只是感觉上天让我与你父亲结识,又把你赐给我们,已经是对我最大的顾爱。我困在这里,受点苦,又算得了什么?”雪幽燕说着说着,睫毛一颤,珠泪盈盈而落。
她因“至爱”而自苦,这份痴心,比金坚,比海深,自有天地可鉴。